侯军
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文体，其主要功能是备查备忘。很少有人写日记是为了日后公开出版的。
我相信，阿镗兄当初写日记也不是为了让其变成这么一本厚书。不过，时间赋予这些日记独特价值，确切地说，是在时间长河中所发生的那些人和事，那些旋律和故事，那些情态和感悟……使得当初所记下的那些琐细微妙的文字，变得魅力倍增，引人入胜。用句时髦的话说，是时间为其“赋能”了。更何况，这些文字所记录的并非一个贩夫走卒的庸碌日常，而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如何以数十年的光阴，渐次“蜕变”为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育家、艺术评论家乃至散文作家……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故事，如此诗意盎然的艺术人生，在年轻一辈的眼里，那一定是灵光四射、风情万种，足以让读者萌生出奇幻而瑰丽的想象。
然而，一旦读进去，你会发现书中既不奇幻，也无瑰丽，反倒是充满了人生的苦涩和跋涉的艰辛。这是一本奋斗者的人生实录，是一个不甘平庸、心怀梦想的音乐圣徒，在学艺与创作的道路上，历经坎坷，寻路而行，却始终不肯停步，自强不息的心灵自述。同时，这也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在阅尽沧桑之后，淡然披阅自己过往的心路历程，把无怨无悔的体验和苦后回甘的感悟，一页页翻给你看，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一路屐痕，足以给后来者指指路、解解难、开开悟……
一向自谦内敛的阿镗兄在《自序》中罕见地说了一句“狂话”：“如果傅聪年轻时读到我的学钢琴笔记，肯定一生会少受很多苦，成就更辉煌。”而我却觉得，这句“狂话”完全可以“移植”到更多领域，适用于更多学人——譬如学小提琴的、学作曲的、学指挥的，乃至学写文章的——写文章本是我的专长，但我必须实话实说：从阿镗这本日记中，我确实学到了很多写作的“妙招儿”，进而生发出如此感叹：“如果我二十岁时，能读到阿镗的这些作文秘诀，肯定也会少走很多弯路，留下更多美文！”
有些感悟只可与知者言，不可与外人道。单说这本日记的编辑思路和素材处理，就令我这个编了一辈子报，也编了几十本书的“职业编辑”大开眼界甚至豁然开朗——真没想到，日记竟然还有他这么一种编法儿：他把自己的人生完全“网格化”了，即：他将自己平生最看重的几件大事，如作曲、学琴、指挥、编教材、写文章等等，分列出几条“经线”；然后把时间分割切块、合并同类，编织成无数条纬线，如此“经纬交错”，竟把几十年繁杂琐碎的日记内容，编织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譬如在“写文章”的条目下他就列出“5个网格”，依照时间的进程层层递进，让我读得津津有味；
再如阿镗兄最为敬仰的金庸先生的专题，他从青年时代成为“金迷”，到萌生为《神雕侠侣》作曲的初心；从金庸先生给《神雕侠侣》题词，到第一次与偶像见面；直到金庸先生仙逝而他以《神雕侠侣》CD献祭……如同是一个日记体的“二人交往编年史”，令人读起来脉络清晰，有繁有简，大板块与小细节，各得其所。
这种高妙的编辑方法，对我真是大有启发，心想：阿镗这家伙，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网格化”的结构方式？大概只有作曲家这类习惯于“无中生有”、又专擅精细数学计算的“怪才”，才会冒出如此不同凡响的想法吧！
事实上，这些年阿镗兄每一本新书出来，都会给我带来类似的“冲击”——前两年，他来深圳带给我一本《我一生的贵人》。我一看书名就怦然心动： 这个阿镗，总能想到如此新颖而多情的题目——人这一生，总会遇到很多“贵人相助”的事情，问题是，怎么我就想不出这么绝妙的选题呢？今天，当我读到这本《艺途学悟行》之际，不禁再次怦然心动了——或许，未来某一日我也可以拿这种编辑方法，“经纬”一下我自己那些散乱无章的残篇断简，也未可知呢！
掩卷沉思，我真切地醒悟到，阿镗之所以能写出如此真诚精湛的文字，能有那么深邃敏锐的艺途感悟，进言之，他能取得如此卓然不凡的艺术成就，并非他有多么高超的音乐天才、写作技巧和编辑思路，而是缘于他拥有超越常人的勤奋，加上其发自肺腑的感恩之心。在这本《艺途学悟行》中，对己之勤奋与对人之感恩，好似两条并行的红线，如血脉一样贯穿始终。
我也在阿镗的“网格”里发现了他与我交往的若干“蛛丝马迹”，比如在1996年3月4日的日记中，就发现了这样一段记载：“整整一周，都是参加省交响乐团的‘1996 年华裔音乐家学术研讨会’……此行最大收获，是交了多位好朋友：天津的侯军、靳学东、张春和，北京的胡炳旭、王世光，香港的余汉翁、广州的余其铿等。都是难得的知音好友。”这是我与阿镗兄的初次见面——在此之前，虽说彼此都已读过对方的文章，但此番在高雄的初见，还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三十多年，我们成为知音，成为同道，成为挚友，他的音乐一次次打动了我，而我的文字也赢得了他的青睐——此次在他的“网格”中，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明证：在2015年11月23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最有成就感的是把藏书做了个分类整理。凡同一个作者有五本书以上的，放在一起，独立成一组。今天整理出 24 组。以数量加喜爱程度排名，顺序是：1.金庸；2.启功；3.王鼎钧；4.余秋雨；5.周汝昌；6.叶嘉莹；7.刘明仪；8.吴鲁芹；9.余光中；10.黄国彬； 11.张五常； 12 聂绀弩； 13.杏林子； 14.侯军；15.侯吉谅；16.隐地；17.陈宏；18.曾永义； 19.韩秀； 20、沈石溪； 21 张香华；22.星云大师；23.霍韬晦；24.李福登。”单看这一组名单就足以掂量出这些人物的重量，而我这个无名小辈竟然添列其中，且排名如此靠前，真是令我受宠若惊。由此想到，当年阿镗兄曾把一本他所珍爱的吴鲁芹先生的书赠送给我，书名就叫做《文人相重》——我与阿镗兄的三十多年情谊，同样称得上是毫无功利心和市井气的“文人相重”的模板。
此生遇到阿镗，真是我的幸运。
是为序。
2024年5月16—18日于北京寄荃斋中
（序作者侯军，資深媒体人，深圳作家，文艺评论家，前深圳报业集团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