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中加之间：华人女作家嘉妮的创作与她的双栖人生

加拿大华人女作家嘉妮的文学作品集——《移民生活：一个人的舞蹈》，近日由世界华人周刊出版影视集团出版（https://kfbook.org/product/one-persons-dance/）。打开书页，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拥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一个在中国，一个在加拿大。我心生好奇，忍不住想，作者这双栖人生反映在书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在其开篇小说《血腥的花香》中，作者通过华人女孩夏月的视角，写了一个流浪街头、以卖身为生的印第安女人由于遭受不公正待遇而从花店顶上的宾馆房间一跃而下的悲惨故事。悲剧发生的时间恰好是在中国农历春节那一天。在加拿大，中国农历春节不是公共假期，除了华人会在小范围内庆贺之外，当地民众大都不会太在意；而处于白人主流文化圈之外的原住民——印第安人，也同样是游离在被忽略甚至是霸凌的边缘。花店里姹紫嫣红，花香四溢，它们原本是养眼的、令人销魂的尤物，却因为那位身处底层、出身卑微的印第安女人的轻生，而染上了血腥的味道。可是，她原本也是一朵含苞待放、鲜艳欲滴的花儿啊，却在这原本应该是欢欣团聚的大年夜走上了不归路。这种带着恐怖、不祥字样的题目背后，彰显了作者敏锐、独到的观察，加拿大温暖、祥和的社会表象下竟然也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漩涡和暗流。表面上看，这篇小说是在哀悼一个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而放弃自己年轻生命的印第安妓女的痛苦遭际，而实际上，作者所要纪念的却是所有“那些失踪和被谋杀的原住民女性”，因为她提到了5月5日——加拿大原住民的“红衫日”。在这篇仅仅11页的短篇小说中，作者通过一个个看似平常的细节，把中国文化、中国女性视角与很多原住民的悲惨经历，巧妙地编织到了一起，让这篇小说自然地起承转合，却又达到了跌宕起伏的惊悚效果。中国和加拿大在这里衔接得天衣无缝，近乎完美。

第二篇小说——《欧肯那根山谷间的小雪》，就像它的名字那样，令人心向往之。故事发生在加拿大BC省一个叫做Nelson的民俗风情小镇，这个小镇正好座落在Okanagan山谷间。主人公小雪是一位来自中国北京的姑娘，叙述者“我”与小雪在小镇上夏季摆摊时偶遇；十一年后，当“我”再次见到小雪的时候，两个人的生活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从当初佳偶天成的比翼双飞，变成了一个人的浪迹天涯；而原本相信爱情的小雪也在经历三次婚变后，终于遇到了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伴侣，只是这时候的她已经是重病缠身，在经历几次大手术的折腾之后，整个人都差不多要废了。作者在小说结尾写到：我默默地对自己说，“麦子，你一定要记得每年来看她，即便只是一个坟头！”（24）。强烈的代入感，让我一个观者忍不住落泪。我们每一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漂泊者，在瞬息万变、动荡不居的大时代，在异国他乡经历婚变和生死的人生大起落之后，又该如何去安放自己那颗孤傲、倔强而又不得不屈服、接受现实和命运安排的灵魂呢？

本书同名小说《一个人的舞蹈》，讲述的是一个名叫阿桑的学舞蹈的中国女孩儿所经历的从浪漫到失败的婚变过程，只是她的婚变过程，插入了加拿大特有的有警察介入的家暴元素，使之更加凸显了中西文化和价值观对婚姻的影响这一重要命题。阿桑和她的加拿大丈夫卡罗是在卡罗到中国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刚开始，阿桑在卡罗眼里简直就是天仙下凡，一切都是完美的；可是，等阿桑从中国到加拿大以后，两人生活习惯的差异使得二人都觉得有些受不了。即使如此，最后的婚变还是来得有些突然，有些始料未及，直接导致了二人的分居和最后的离异。起因只是因为啤酒饮料在冰箱隔层的摆放位置，卡罗习惯于把啤酒饮料放在冰箱最上层，这样他回家伸手就可以拿到，而阿桑则从爱惜冰箱的角度出发，认为啤酒饮料这种重东西应该放在冰箱底部的架子上。在他们准备庆祝结婚两周年的前夜，卡罗买了啤酒饮料，照例放在冰箱第一层，而当他晚上下班回家，拉开冰箱取用的时候，发现它们又被换了地方，他的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们之间发生了言语和肢体的冲突，也因此导致了戏剧性一幕的发生：委屈又紧张的阿桑打了911，随后到来的警察就这样把卡罗带走了。随即，二人的婚姻也走到了最后一步，分居、保持距离，最后在律师的指导下，签字离婚。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舞蹈》这个故事非常加拿大，因为家暴据说是加拿大警察出警最快、效率最高的行动之一；而一旦警察介入，婚姻又往往很难再继续，当事人常常是在后悔、不舍而又无奈中签字离婚。

难道跨国婚姻必须是以失败而告终吗？也不全是，书中另外两篇小说——《多伦多东部小镇上的芬芳》和《中彩票的女人》，就讲述了两个成功的跨国婚姻案例。《多伦多东部小镇上的芬芳》中的女主人公芬芳是通过一家婚介移民公司，嫁到加拿大的。在中国，她是下岗再就业的住家保姆，丈夫工伤去世后，也有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可是，男方听说她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后，就都直接拒绝了，说是不愿意帮别人抚养儿子。而在加拿大的蓝山小镇，很多人知道她的经历后，都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也随遇而安；丈夫主动给她报名学驾照，学游泳，两个人还一起到周末中文学校学中文。在她的加拿大丈夫眼里，她的诚实、善良和坚强、贤惠都是加分项，而她也感激那个给了她一个家的男人，感激他对她的儿子视同己出。为了回报小镇人的友好，她建议丈夫开放自己家的工具房，给镇上的人免费使用，而她这一善举也为自己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快乐。不仅如此，她还在镇上开起了自己的修鞋店，并在一次购物中，协助收银员，制服了两个前来打劫的年轻人，并因此登上了加拿大报纸的头条。至此，这个曾经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中国女人，终于在加拿大走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过上了她自己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理想生活。

《中彩票的女人》正如女主在小说开篇的开宗明义，“不是每一个嫁给老外的中国女人都是那么惨”（212），她就是其中幸福的一个。女主在大学时主修扬琴，音乐学院毕业后，嫁给了同哥哥一起看她毕业演出的同学。在丈夫心目中，她个子矮，长得不好看，大大咧咧的，说话没心没肺，不会做家务，哪里都不顺眼，“仿佛是一个没有优点的女人”（216）；而在小她9岁的加拿大丈夫眼里，她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人好，心地善良，一个人带孩子，很独立”（216）。加拿大丈夫真心跟她过日子，赚到的钱全部都上交，人还特别阳光、幽默，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逗她开心，两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中了649的人。

从这两篇涉及跨国婚姻的小说也可以看出，中加两国男人在对待中年单身女人方面完全迥异的态度。究其实，婚姻成功与否并不完全在乎是否跨国，也不完全取决于种族和文化差异。族裔和文化差异是个双刃剑，用得好了，不般配的两个人也可以鸾凤和鸣，而用得不好的话，外人看来很般配的夫妻也可能会在婚姻的阴沟中翻船。所以，关键还是人，是掌婚姻之舵的两个成年人能否接受和宽容彼此跟自己不协调的地方，是否愿意为了对方调整自己的习惯。正如阿桑父亲面对他们的婚纱照时所说的那句至理名言，“婚姻就好比那个金色的像框，你们的关系已经被安放在里面。但是，最容易积尘的地方就是那个框，要记得时常除尘”（82）。

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难免会受到文化差异的冲击，可是，如何面对和解决文化冲击，却是需要当事者的格局和智慧。在文章《葱油饼配咖啡的惬意》中，作者似乎与自己所处的异质文化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和解。她写到：“华人移民海外，就如同这些五彩斑斓的玫瑰，每一个个体在多元文化的熏染下，渐渐地吸收、融入，虽习性和身份改变，但其本质不变”（293）。作为入籍加拿大的华人，作者嘉妮自然也摆脱不了周围人对她的文化身份的质疑。当她在ESL班上告诉同学们，她是加拿大人，并出示她的加拿大护照给他们看时，却有同学满脸狐疑地说，“她看起来是中国人啊！”（294）像这样的尴尬可以说比比皆是。她提到自己有一次带着葱油饼出门，却忘了带水而不得不就近买一杯咖啡的时候，她写到，“当我把咖啡杯子放在我摊开的葱油饼边上时，突然有一种滑稽的尴尬：葱油饼配咖啡！而当我有些怪异地嚼着葱油饼就咖啡的时候，我又觉得那味道独特，前所未有”（294）。她已经从满脑子的中国文化，到渐渐地、潜移默化地吸收西方文化，接受披萨和牛排，说中文时偶尔蹦出一两个英文单词，如同她自己写的，“这漫长的渐变好似凤凰涅槃，在我的身心时常充满了痛苦的抗拒、愤怒的挣扎到最后欣然地接受的过程。直到现在，这种渐变还如同强烈的化学反应般地仍然在时时地刺激我，中国的我和加拿大的我时常还在我的内心争斗，最终不得不彼此妥协”（295）。

说到底，移民进入另一个国度，就如同踏入了另一个异质文化的河流，而这条异质文化之河时而平静美丽，时而又暗藏漩涡和暗流，如何驾驭这条变化无常的大河，完全靠幸运和磨合。磨合得好，是适者生存；而磨合不好，则可能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作者嘉妮在长达二十年的移民磨合中，显然已经熟谙水性，游刃有余了。让我们期待她创作顺利，给我们带来更多浸润着中西文化芬芳的好作品！

【作者单位：中国矿业大学（北京）外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