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万莹花


寻 访 恩 师 —— 段若青
秋,天高云淡,金凤送爽,风清月明之夜,独坐院中,难免思念往事旧故,想到今日教师节,是第四十个教师节,感慨时光飞逝,然岁月留痕,那就是“桃李满天下”。我所以能成为一名教师,在大学执教三十余年,送走一届一届学生,为他们前程似锦,事业有成,感到欣慰、幸福。每每此时我就情不自禁想起恩师段若青。回顾自己的漫漫人生之路,并不平坦,但我是一个幸运儿,每一站都得贵人相助,激励我前行,走好每一步,理想得以实现,他们的恩情铭刻于心,终身难忘。今天我要感谢的是我的恩师段若青,我是如何在别后五十余年寻访到她的。
那是2008年的圣诞节,西雅图少有的漫天大雪,白茫茫一片,天寒地冻,好一个寂静世界,几乎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时至下午,我独自坐在客厅,手捧一杯家乡的龙井香茶,面对壁炉内摇曳飞舞的火苗,不时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飞雪,不禁思绪联翩,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段若青老师的形象呈现眼前。
段若青是我在上海建平中学念初中时的教导处主任,她个子不高,肤色白净,齐耳短发,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常穿蓝色列宁装,那时流行的双排扣服饰,夏天总是白布衬衫,操一口湖南普通话。她看似很严肃,同学很敬重她,说实话有点怕她。一件事情让同学们改变了对她的看法,那是初夏的一个早上,正是去上学的路上,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好几个路远的女同学被淋得像落汤鸡,奔进学校大门,只见段老师一手拿着干毛巾给我们擦头擦脸,一面把她自己仅有的干衣服让几个女同学去换上,她给了我一件蓝色外套,当我穿上时,心里暖意漾起,好像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就此,同学们都说她是亲切可爱的好老师。


转眼就到初中毕业了,那是一九五六年夏,我十五岁了。我没想到,我幸运被学校评为优秀学生保送高中,那时我们在学校分部上课,红榜张贴在总部布告栏,所以当班主任宣布时,我很意外,心里还是暗暗高兴的。全班四十二个同学,五个保送高中。我们班里同学的年龄大小相差很多,最大的已是有孩子的父亲,我是年龄最小的之一。大考结束,就发毕业证书,这时同学们纷纷讨论自己的出路,并填写报名单。有的报考高中,人数很少不到十个,较多的是报考各类中专,如师范,护士,技校等,还有技术培训班,年龄十八岁的可去江南造船厂,纺织厂等,培训三个月就可当正式工人,也有直接参加工作的,还有年纪大的女同学就准备结婚了,个别同学回乡务农。虽然我有幸直升高中,但想到家境困难,我须早早去工作,为父母减轻负担,确保弟妹们能上学。为此我对班主任吴庭琛老师说,我放弃升高中,报考技校。他说他不能决定,要去报告教导处。过了一会儿他回来, 让我去教导处见段若青主任。我到了办公室,她叫我坐下,问我为什么放弃升高中。我回答,家中困难。问具体情况,我只低头不语,一再追问下,我只得告知实情,当时家道中落,先靠变卖家产度日,后由母亲做糕点微薄收入维持生计已许久,经常放学回家不知可有吃的。她问我班主任知道吗?同学知道吗?好朋友知道吗?我摇摇头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窘境,我穿的多半是我父母的旧衣服改的,同学们还说我的衣服挺括好看”,“我每天大清早从浦西乘渡轮到陆家嘴,走到浦东洋泾镇的学校,傍晚再走回去,很远,很远。”她扶摸我的背脊,叫我回教室等她。 回到教室同学问我怎么说,我说没事。


没过一会儿班主任叫我再去办公室,进得里面,走到段老师面前,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对我说:这是胡树威校长特批给你的乙级人民助学金,每月人民币十一元,三年的,保证你念完高中的需要。他知道你写的剧本很好,希望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继续深造。我很惊讶,校长竟然知道我写的剧本,那是初中二下时,为文艺汇演,我编写的小歌舞剧《园丁》,获得优秀创作奖,演出一等奖。段老师还谆谆叮咛我,不要辜负校长的期望,牢记“向科学进军!”的重任,国家建设需要人才。我记得那时的口号是“向科学进军!”我们还举行过畅想晚会,同学纷纷表示自己的理想,要成为科学家,航海员,农学家,医生等等。当我双手颤抖地接住信封的那一刻,止不住泪水直湧,滴在信封上,湧在我心中,我真想抱着老师大哭。那时十一元,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一笔大钱。这是在我人生途中的重要的抉择关头,给予了我继续求学深造的保障和莫大的爱。他们的恩典叮咛期望默念于心,鞭策我勤奋前行。段老师对学生热诚关爱,倾心相助的精神,对我的人生品格修养起着潜移默化的效应,使我在日后的工作中,作为一个大学教师坚守:立业立德,竭力将师德爱心付诸于行。


当我进入高中时,她已去北京,这一别就是半个多世纪。当年那一幕幕情景呈现眼前使我难以平静,更激起我寻访段若青老师的意念。圣诞节那天西雅图是星期天,下午四点多,中国北京是星期一上午八点多,学校已办公,我想试以通过电话寻访。我记得1995年春,在杭州一次外国文学研究会议上,遇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国文学研究会的郑土生先生,得知他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我就告诉他我在寻找我的恩师段若青,听说她先生是北外法语系的老师。他笑着说太巧了,她是我郑福熙老师的太太,就此我记住了郑福熙先生的姓名。是年秋,我离开杭州来到西雅图,久久未能如愿,一直延之此时,下决心寻找段老师,于是我即拨通了北京电话询问台,连接上了北京外国语院,转到法语系寻访郑老师,对方竟然说无此人,我估计是年轻人不知情,我说不可能,然后换了一个接话人,说郑先生已退休,请去干部老师退休办咨询,好不容易接通电话,说郑先生已过世,也不知道他家电话。这一圈转下来已近一小时,我很不甘心,即告知我是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寻找郑褔熙老师家人,请求帮助。那个年代,对国外来电,还是重视的,这时一位男老师说,他记得郑老师的女儿在图书馆工作,可去问问,并帮忙转到图书馆,果然有此人,但告知她已病故。正当深感遗憾时,他们找到了她的联络人,她大姐(郑老师大女儿郑大琼)的电话。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万分感谢他们的热心帮助。
我顺利联系上郑大琼,当她听说我是段老师当年在上海建平中学的学生,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无比激动,说我是唯一一个给段老师打电话的学生。很快传来段老师的声音,我也激动不已,说起建平往事,她兴奋地大声说不会忘记,她如何将一个只有初中部的洋泾中学分校,发展扩大成拥有相当规模的完全中学—上海建平中学;她还说记得我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坚强的小姑娘。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去北京拜访她,祝愿她健康长寿。


第二年秋,我与我先生从西雅图去北京看望段老师。我到了北京安排好住处,即给大琼电话,约定好第二天下午我两在中国科技会堂门口会面,走不多远就到她哥哥家,一路上,她问我怎么找到她的电话,我将如何几经转折,最终在北外图书馆她小妹处得到的。她告诉我小妹已病故多年,一直瞒着母亲,说她去美国读书了,信都是假托他人写的,见到段老师千万别提及。见到段老师瞬间,我禁不住流下眼泪,只是相隔一年,她已迟钝了好多,说话不那么清楚,更不是五十多年前的她了。这时我方知道一九五六年夏,也就是我初中毕业后,她即离沪去京和郑老师团聚。那天特高兴,她的儿女全家都来了,交谈中才道她的大儿子与我同龄,还是不同班的同学,小儿子也曾就读于建平,如今他是一位天文气象科学家,北京奥运的气象就是他们测定的。我们的交谈十分亲切,好像老朋友相见。他们送了我好些宝贵的奥运纪念品,临别时我们一起合影,留下珍贵的时刻。就此我嘱咐我在北京的外甥:每逢教师节给段老师送上鲜花和月饼,直至恩师离世,那是二零一二年冬。
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段老师为何如此厚爱我?后来我读到她的小传,得知她不寻常的求学路,深深触动我的心。一九一三夏,她出身在长沙一个没落的旧官吏大家庭,不幸父亲因病早逝,为此依靠母亲替人缝纫刺绣维生,重男轻女的祖父,将父亲的病故怪罪于她,将她作为出气筒,随性殴打,她常常背着母亲嚎啕大哭。因母亲的极力争取,让她去学校读书,每天来回走好远路,常常没有午餐,饿着肚子学习做作业,但她成绩出色,总是名列前茅。
一九二九年,由叔叔的帮助去到上海,考入上海劳动大学附中,该校是法国人用庚子赔款的一部分修建的。一代名师如朱光潜,丰子恺等曾在此任教。学生除文化课,修习法语,每周一和六半天劳动,在学校自办的农场和工厂。女学生赤脚下田插秧,在上海十里洋场是罕见的,校风勤奋朴素,学费食宿费全免,每年发两套校服,学生来自全国各地的寒门弟子。她当时就爱写诗,人称“小诗人”,为此老师还奖励她一本书《爱的教育》。没想到因学生闹学潮,学校被当局勒令解散,两年朝气蓬勃的学生生活就此结束。后来又以初中学历考取上海大厦中学,这是一所私立高中师范学校,两年毕业当小教。她所以能继续求学,全依赖母亲做零工和向他人借钱而维之。


一九三一年秋,开学不久发生“九一八”事件,她参加了上海大中学生去南京总统府请愿活动。很快两年师范毕业,因成绩优秀有留本校实验小学任教机会,考虑到上海生活费用高,母亲还负有债款,决定去河南鄢陵当高小教师,月薪二十元,加上兼课费十元,还有稿费,收入尚可。那时她写了不少有关鄢陵风情的文章,刊载在上海《好朋友》刊物上,没想到主编是劳动大学附中的同学郑福熙,他们相同的艰难境遇和意趣理想,成为相知相爱的情侣。
一九三四年她考取北大女子文理学院,除了自己积攒的一点钱,以及平日在报馆兼职的细微收入,更有幸得到在京的湖南同乡会清寒子弟奖学金,资助她完成三年学业。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七七事变,抗战开始,她被迫离京返湘,积极参加学联抗战活动,并书写了不少文章如:《鲁迅先生去世后的感想》,《全面抗战的前奏》(载于长沙日报)等。曾在宴请青年作者时,有幸拜见了身为天津大公报副刊主编沈从文先生,得以点拨教诲,终身受用。一九三七年她与郑福熙喜结连理,成终身伴侣,当时郑先生参加淞沪战役,身为报务员,随军一路溃退到湘,艰难无比,在善良又深明大义的母亲和舅公的支持帮助下,与身无分文的郑福熙完成婚礼,同甘共苦,相伴终生。
一九三九年三月,湖南教育厅通知她,去南迁在广西宜山的浙江大學外语系借读,当时的校长是竺可桢先生,她很幸运得到每月九元战区学生贷学金。一九四零年二月,学校又迁往贵州遵义,故她毕业于遵义的浙大。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在抗战时的流亡大学中历尽艰辛磨难,但人才辈出风骨傲人。
段老师的 漫漫崎岖求学路 ,磨砺了她的坚韧顽强性格,也孕育了她悲天悯人的爱生之情,惜才之心,我有幸遇到她,遂得以修完应有的高等学业,理想得以实现,成为一名大学教师,没有他们的关爱,难有今天的我。在教师节来临之际,兹撰写此文致以恩师段若青。
万莹华 9月9日 2024 修改于西雅图
花卉摄影:邓丽冰


【作者简历】
万莹华,笔名苏榆,上海人, 1959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64年毕业后执教于杭州师范大学,从事外国文学与外国戏剧教学与研究三十余年,副教授,浙江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浙江省外国文学研究会秘书长和比较文学研究会会长,著有学术论文二十余万字,发表于杭州师大,杭州大学,华东师大学报以及《外国文学研究》等刊物,著有《外国文学史新编》任副主编,(浙江文艺处版社出版),《外国戏剧史观》(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选编(《世界文学名著—中篇小说选评·后记》,《外国短篇小说选评·后记》和《外国散文·后记》柯岩主编,青岛出版社出版),教学研究,译文,散文,文稿,发表于《花城》,《东方青年》,《浙江家庭教育》,《浙江教育出版社》,《浙江美术出版社》,文汇报,世界日报等。1995年来美,现居住西雅图,美国西北华文笔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