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华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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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巩兰亭印象

创建于2024-12-30 阅读1400

文图/万莹华

日前参加严歌苓网上座谈其创作心得经历,谈及她的小说《陆犯焉识》改编成电影剧本《归来》,并有张艺谋导演拍摄电影的思考和经历。当主持人桑宜川教授邀我谈谈想法时,说实话,我表白当时我的心情有点沉重,说起主人公陆焉识时,不由然想起舅公巩兰亭。近日来,我的脑海里不时闪现我舅公巩兰亭的形象,和深刻记忆的点点滴滴,我应拿起笔来,写一写他的人生经历,他的命运,也是一代同类人的命运,这是我的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

       那是1980年的春天,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拜访法国文学专家柳鸣九先生,讨教有关法国作家左拉的问题。无意间谈及文化部的不少右派分子得以平反,回归原单位。听到此言,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去寻找舅公巩兰亭,他是聲乐教授,原在中央乐团工作,因是右派分子,1958年去了北大荒,此时也应该回北京,回中央乐团了吧。晚上到了酒店,心绪纷繁,难以平静,我记得,父亲曾说舅公那时大约是1947年在北京师范大学教音乐,因带领学生举行反饥饿、反內战游行,被北平政府驱逐出北平,消息登载于当年《北平日报》头版头条。解放后回北京,参加组建中央乐团,怎么就成了右派分子?百思不得其解,心绪有点乱,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思考再三,决定在京多留数日,去寻访舅公。打开记忆库,搜寻脑海中的点点线索,寻觅访找线索。只依稀记得舅婆名王宝慧,但我没见过,原本在北京第四女中工作,也许希望在这里。

      翌日清晨,我打听到原北京第四女中,现名北京陈经伦中学,得到地址即刻前往,到了那里,问及有关部门,说王宝慧确有其人,现已调去北京五十四中,并给了我地址,我就按图索骥,马不停蹄来到五十四中,说是近日她病休在家。当我告知来自杭州师范学院,寻找多年未见的亲戚。他们很友好地将她家地址写给了我。我又搭乘公共汽车到了和平里,询问好多家,来到一溜分割开的平房小院,我看了看门牌号,没错,即举手敲门,只听得一个声音很亮的“谁啊?”随即一位不年轻的女士打开门,问“你找谁?”,“请问这是巩兰亭先生家吗?”,“是”,“我万莹华,来自杭州,巩兰亭是我舅公,您是舅婆吗?”,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笑着说“请进”,“屋里坐”。首先进入一小院,小院,不大,很干净,木架上种有一些盆栽的果菜和数盆杂花。

      进得屋里,这是一间不大的客厅,收拾得很整洁。她给我沏了一杯香香的茉莉花茶。我深深地喝了一大口,说实话,我好渴啊,当然还有点饿了,但初次见面,也只能忍着。开始她讲话似乎有一点疏离感,当我告知我来中国社科院,参加法国文学研讨会后,她慢慢热络起来。交谈中,得知他们的大儿子巩小雄承接父亲的事业,专修音乐,是一名音乐教师。正谈到小儿子时,老二兴冲冲地走进门来,高高个子,很精神,很帅的小伙子。舅婆告知他,我是谁。我就接着说:“我要叫你一声小表舅,你可以叫我名字—莹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因此我们交谈也就很自然了。原来他是去照相馆取照片,是他在四川九寨沟拍的。他告诉我,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自小就被一些同学欺辱,所以我恨我父亲。但当我长大了,看到和我同样命运的同学也还不少,我就不再自卑,特别努力,自我奋斗。他说:“你能想象吗,我一个高中生,独自一人骑着28吋永久自行车从北京,去过好多省的地方,到了四川九寨沟。”他得意的一面说着,一面展示一张张照片,如数家珍,那风景之迤逦绚烂,更令人惊叹的是那色彩各异,橙,蓝,青,紫,清澈无比的池水,他简直沉醉在那美景之中。我真为他高兴,高兴的是他成熟了,他跳出了自卑的,仇恨的魔窟!为他骄傲,成为一个独立的,坚毅的青年。后来,我才知道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过后,1958年舅公发配去北大荒时,小儿子尚未出生,直到1978年平反回京时,小儿子从未见过父亲,从未得到过父爱,幼小的心田里种下的是痛恨,被歧视、欺辱的种子。我们就这一次愉快的相聚,难以忘怀。后来听说他去了英国,我来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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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舅婆处得知,舅公住在中央乐团新分配给他的楼里,离老屋不远,都在和平里。我步行十来分钟,按所示地址就找到了那大楼,看起来还很新。挨户寻去,来到门前,我没立刻敲门,说不清的心情,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仿佛听到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我安静了一会儿,举手敲门,开始轻轻的,没反响,则鼓起勇气用力敲门。琴声停下,门打开了,一个衣着简朴,头发花白的瘦弱老人,站在我眼前;他,站在门口不住地打量着我,问:“你找谁?”他那睁大的炯炯有神的双眼,告诉我,他,是舅公!我答“巩兰亭先生”, “你是谁?”,“我是巧儿”(我的小名,因我的生日是正月二十七,逢七取名巧),他情不自禁地一声“啊!你长大啦!”用力地拥着我,把我拉进屋里。进得屋里,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学生站在琴旁,舅公对她说,我是他外甥的女儿,并告诉我,她是来学唱歌的学生。我们彼此自我介绍,打了招呼。舅公继续上课,课结束后那女生就走了。趁他们练唱时,我打量了一下房间,约四十来平方,最值钱的就是那台钢琴,此外还有一个小书架,一张小方桌,两把木头椅子,一张单人小床,极其简朴,当然也就很干净。

     听着琴声,我脑海里不由闪现出我小时候我看到的舅公,那时我五岁,我记得他身穿米色格子西便装,在后面房里与父亲一起吹口琴,父亲会用两支口琴,一支是国光,另一支是扁的叠起来吹,他吹口琴,舅公就会唱歌,抱我坐在他大腿上,他两说说笑笑好开心。第二次是我上小学前,他好像是路过上海,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舅公是我祖母最小的弟弟,比父亲大不了几岁。想当年舅公酷爱音乐,40年代就读于重庆青木音乐学院,同学有张权。此院于1939年秋,当时的教育部命顾毓琇、戴粹伦、应尚能、胡彦久等筹建音乐学院,1940年正式成立的,名青木关国立音乐学院。后来此院迁至天津,舅公曾在天津任教过,一直从事音乐教学,也是一个满怀革命理想的热血青年,而今站立面前似一老弱的农民,我忍不住泪水直流,但没想到尽情音乐又祸起音乐。

       舅公送女学生到门外,便坐下,和我细述家常,回忆过往。当他知道我在杭州师范大学当老师,他非常高兴,说:“当年你没来北京学音乐,对啦。不然,音乐学院附中一毕业,就是反右运动,即使1963年音乐学院完成学业不久,就是文化大革命,你的艺术命运也难测呀。”事情还得回到1953年,那年我小学毕业,恰好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创立,舅公就为我报了名,母亲也为我准备了行装。想到去了北京学音乐,将来能在舞台上,为大家唱歌,多美啊!当我的两位同学好友贾秋珍和赵惠芳得知后,为此我们三人一起做了一样的服装,绿色条纹白底泡泡纱的短袖衬衫,和深蓝白点的裙子,一起拍了照片,以资留念。一切就绪,准备北上。可是就因为曾祖母一句话:“这次你走了,下次回来就看不到我了。”当时我毫无迟疑,写信给在中央乐团工作的舅公,我不去北京了。后来接到舅公的回信,虽然不无遗憾,但接受我的决定,同时寄给我一枚苏联共青团团徽。果然,一年后的仲夏,最疼爱我的曾祖母离开了我。就此,我也就与音乐无缘。                    

       1959年我考取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去杭州师范学院任教。舅公听了我说的,十分赞賞我当年的决定,也为我的职业高兴。当然也难免不提到1957年的那场疾风骤雨,因为坚守意大利音乐教学原则,不愿随意接受某些苏联音乐艺术学派的看法,不同意某些人的主张,而就可能因所谓“反苏”而定性右派,发配北大荒。

      当晚,舅公请我去吃北京烤鸭,饭后还在六必居买了些酱菜。回来的路上,他心情较沉重,谈到小儿子,自小因他而遭到极不公平的待遇,怨恨的心理,父子关系的隔阂一时难以弥合,他总想如何去弥补对孩子亏欠的爱。我告诉他,见到了小儿子,我们聊得很投机,也谈到他曾对父亲的怨恨和不理解,但已日渐化解。我说,会冰消雪融,等一段时间吧,在时光里慢慢淡化吧。问及我祖父的不幸,父亲的遭遇,家庭的莫大变故,他沉默许久,我们祖孙两在静夜中,昏黄的路灯灯光下慢慢走着走着······

       隔年暑假,我参加东方文学研讨会,在承德师专,毗邻避暑山庄。在那里不知为何我腹泻不止,可能水土不服;再说气候闷热异常,睡床不仅没有凉席,还配有厚厚的新棉被,难以入睡,我只能床头睡热了,爬到床尾睡,床尾热得不行了,再爬到床头,就这样来回爬。我对同房室友说:我真体悟到了什么是“‘热锅上的蚂蚁’,你们看我像不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哈哈大笑。我真怀疑“避暑山庄”能避暑吗。多日下来,我几乎成了病人,北师大陶德臻老师提议我乘飞机回杭州,我忍着坚持到结束。除了学术研讨,毕竟有不少好朋友;还有太多的令人神往的,流连忘返的胜景,如棒槌山,双塔山,有十一座宏伟壮丽的庙宇,称外八庙,寺寺有故事,庙庙有妙趣。

      研讨会结束 第二天上午,我乘火车离开承德到了北京,然后改乘公交车去看望舅公。没想车到半路护国寺我就恶心呕吐,只得下车,到路边角落大吐一番,然后坐在路边,好一会儿,再继续乘车到和平里,坚持走到舅公家,进得门内,舅公看到脸色苍白,神情萎靡,问我怎么病了?我说晕车,其实是中暑了。他让我躺在床上,并要我喝牛奶。直到傍晚,我才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缓过气来。晚饭还是去饭馆,他一定会点上烤鸭,还有几个蔬菜。回来时,我和舅公两人慢慢行走在小街上,北京的夏夜还是闷热,好在夜空星河闪烁,皓月清朗。谈及当年之事,他认为我的聲乐天赋条件很好,应好好培养发展,放弃了有点可惜,当然我的决定还是对的。我告诉他,我喜爱歌唱,但我自幼立志从医,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做一名出色的医生,为富人治病赚多多的钱,可以帮助穷人;其次是做一名教师,为人师表,培育人才。当他知道我和我丈夫都在大学当老师,他很赞赏,祖孙两聊得坦然开心,这是我第二次在北京见他,较前他健朗许多。

‍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1982年夏,我们在秦皇岛开会,我带着小儿子张泉。回来时,特经北戴河买了一些大螃蟹,煮熟的,因怕天热螃蟹馊了,就装在网线袋里,挂在火车窗外,你探头窗外,可见不少窗外挂着一袋一袋的螃蟹,难得一见的一道风景。这一次是我与舅公最后一次见面,他特高兴,见到我的孩子,论辈分是第四代。不久,我离杭来了美国。此后,幸亏有从昆明调到北京的二妹瑞华经常去看望舅公。

      1997年7月2日,接到二妹电话,告知舅公病故于北京中日友好医院。说是6月29日入住,第三天7月2号凌晨告别人世,享年80岁。1949年他与王宝慧女士结婚,1955年喜得长子,而出生于58年的次子他难以护爱。舅婆一人养育两个孩子,又要上班,属实不已,还有难言之苦。

      此次回国,除了去上海华东师大,参加我们毕业60年和入学65年聚会,很重要的事是去北京会见舅公的大儿子,我的大表叔,希望得到更多有关舅公的信息资料,以免我行文有误。当他得知后,考虑到我已年逾八旬,他夫妇决定南下来滬会唔。因为论辈分他长我一辈,论年龄我比他大十四岁。这是一次短暂而愉快的会面,所在地是位于上海人民路四川南路口的口碑榜酒店(上海外滩花间堂,愉園)。这里我太熟悉了,原是一菜市场,此街有一大教堂,附设一小学,我弟妹五人均毕业于此校,对面是第六女中,二妹瑞华曾求学此校,我家在江西南路金陵东路,而今住家大楼已夷为平地,毫无踪影,只能梦回故里。

        我与表叔第一次见面,也许是血缘关系,当我进入大厅准备上电梯时,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説:你是万莹华吗?我愣了一下,回答:是,你是巩老师吗?他笑了起来。他说:“我刚从楼上房间下来,看你的形象,我感觉是你。”就这样我们相认了。我两在茶室叙谈。得知舅公1958年发配北大荒,不知为何,南调去保定河北省歌舞剧院,不久去了北京天堂河农场,1969年又调迁到山西长治一家制衣厂劳动,长达九年,也因此舅公学会了缝制衣裳。

       1978年获得平反,返回北京中央乐团,就此一直在中央乐团社会音乐学院教授音乐(声乐)。此音乐学院是于1981年由中央乐团首创,联合中国歌舞剧院,中央民族乐团共同创办,附属中央乐团,全称《中央乐团社会音乐学院》。舅公热爱音乐,在社会音乐学院教学直至离休,后继续教学至1997年7月病故,他为教授歌唱事业孜孜不倦,终其一辈子。不禁想起一句古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生曾被抛掷在时间长河里,被轻忽的悲痛,是否得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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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万莹华,笔名苏榆,上海人, 1959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64年毕业后执教于杭州师范大学,从事外国文学与外国戏剧教学与研究三十余年,副教授,浙江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浙江省外国文学研究会秘书长和比较文学研究会会长,著有学术论文二十余万字,发表于杭州师大,杭州大学,华东师大学报以及《外国文学研究》等刊物,著有《外国文学史新编》任副主编,(浙江文艺处版社出版),《外国戏剧史观》(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选编(《世界文学名著—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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