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市天心公园为“文夕大火”而铸造的“警世钟”
曾长秋
文夕大火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以“焦土抗战”为名火烧长沙的事件,发生于1938年11月12日。因当日的电报代日韵目是“文”,大火发生在夜间(即“夕”),所以称火烧长沙事件为“文夕大火”。
背景和处理结果是:日军攻占岳州(今岳阳),逼近长沙。国民政府惊慌失措,蒋介石密令火烧长沙。自11月12日晚间纵火,至14日大火熄灭,湖南省省会长沙的房屋大部分被焚毁,烧死夜间熟睡的居民3万余人,财产损失无数。
一时舆论大哗,为平息民愤,国民政府一面拨款收容救济灾民,一面查处肇事者,20日将指挥纵火的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等三人枪决。
10天之后的11月22日,重庆《中央日报》社论写道:“长沙一切损失与牺牲,实为争取最后胜利所付最悲壮最伟大之代价,而长沙一切公私损失已记入抗战总账中。换言之,将来总清算时,全国必能在中央领导之下,首先完成长沙之复兴。创巨痛深之湖南民众,目光意志须速迅转移至远处大处:由抗战胜利中追偿代价,由抗战总清算中复兴长沙!”
一、文夕大火的经过
1938年初,长江下游各省相继被日本侵略军占领。6月成立了长沙市疏散人口指导处,组织水陆运输疏散人口。10月底武汉三镇失守,11月10日岳阳被攻占,长沙遂成为日军飞机的侵略目标。长沙市政府于10月27日决定,除了壮丁以外,老弱妇孺均须离开市区,并责成保甲挨户劝导执行。蒋介石11月7日还在长沙市蓉园召开军事会议,讨论了关于整个战局的部署,确定了“焦土抗战”的具体方案,由警备司令部参谋处长徐权拟定实施细则。11月10日,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石国基主持长沙市党政军警宪联合会议,部署破坏长沙的具体方案。随即成立“破坏长沙指挥部”,下设区指挥和若干纵火队。破坏长沙指挥部积极准备纵火器材,在各交通要道堆放了易燃物。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则提出了“守住家乡、保卫大湖南”的口号,号召民众“不做顺民、不做难民”。从那时候起,长沙市的街头,成天到晚是各种车轮在转动,各色人等在奔流。经过半个月的转移,长沙市的繁华完全褪了色,街市上面整个儿冷清清的。坐落于湘江之畔,伴随着岳麓山静静躺着的是一座“空城”。就在1938年11月12日这一天的夜里,一把空前的劫火毁灭了大部分长沙城!
因为城陵矶和岳州失陷,日军抵近汨罗江。11月12日这一天早上,长沙街市上的人们显得异样的慌张。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在广播电台里号召军民动员起来开展游击战,还明白地告诉市民:虽然政府机关已迁移,但自己在长沙“还有较长时日的滞留,与野战部队共进退”。官邸内有一个简单的晚宴,坐着英、美、德各国教会的牧师和医生,张治中对他们安抚和医治伤兵、难民提供的帮助表达了感谢之情。
午后,冷清的街市上泛起了不少的流言。然而,夜间这一把空前的大火究竟是谁放起的?又因何事放起火来?许多人认为是一个“谜”。从火里冲出来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就是许多机关也在深夜仓皇转移。那夜起火的时候,张治中在寓所刚入睡,他的副官叩门报告:“城内四处大火!”他马上披衣起床,一看果然大火漫天,大惊失色。电话打不通了,电灯也熄灭了。一部分民众激于民族义愤,以为与其将财产资敌,毋宁自毁。同时准备“坚壁清野”的军警也误听流言,慌张失措,一见火起,以为下达了“焚城”的命令,跟着点火。冬天北风大作,风助火势,整个长沙一片火海,造成了一场空前浩劫。
其实,放火是一则电报误传的,少译了一个字,误传“日军已至新河”(汨罗江新墙河误为长沙市内的新河)。守候各处的放火队员迅速出动,提着煤油火器,不分商店民宅,一概放火焚烧。顷刻之间,长沙成了一片火海,持续烧了72小时。大火前长沙户籍居民30万,大火之后有关当局进行了灾民登记,疏散之外尚有12.4万人在城里,其中死亡约3万人。至于财产损失,据国民党湖南省政府统计室编印的《湖南省抗战损失统计》估计,大火造成的经济损失约10多亿元,相当于抗战胜利后的1.7万亿元,约占长沙经济总值的43%。全市1100多条街巷(不包括水陆洲和河西),全部焚毁的690余条,幸存房屋不到5栋的330多条。全市严重受损街道将近90%,损失最大的是房屋建筑,包括民房、商店、学校、工厂、机关、银行、医院、报社、仓库、文化娱乐场所以及宫宇寺庙、私家园林、名人故居等历史建筑。大火还烧掉了所有的湘绣铺房,包括绣品和画稿,如药王街锦华丽一家就烧掉三栋房子及优秀画稿和版本。
“文夕大火”当晚,时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的周恩来以及叶剑英、郭沫若等正在长沙,11月12日白天出席了各文化团体在长沙师范学校举行的孙中山诞辰72周年纪念大会,晚上宿在“八路军驻湘通讯处”(地址在潮宗街56号瞿鸿禨公馆,原文化书社和湘雅医学院最早的校址)。郭沫若回忆,就寝后发现房屋起火,出门问放火的军警,告知“赶快跑,不然要被烧死”,于是他们各提一只箱子从大火中冲出,连夜撤往湘潭。对毫无征兆的焚城大火,“周公十分愤慨”——1958年12月《人民文学》发表郭沫若的《洪波曲——抗日战争回忆录》,其中第15章关于长沙大火有如下描述:“放火烧长沙,是张治中、潘公展(时任省政府秘书长)这一竿子人的大功德。他们是想建立一次奇勋,摹仿库图索夫的火烧莫斯科,来它一个火烧长沙市。”16日,周恩来赶回长沙,约同陈诚、张治中等人视察灾情,并调集田汉、郭沫若等人率领的三厅人员组成“长沙大火善后突击工作队”,展开清理废墟、救护伤残、开设粥场等赈济工作。数日之后的22日,湖南省政府成立“长沙市火灾临时救济委员会”。
届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驻在长沙,立即调第32军团指挥官俞济时率部警备长(沙)株(洲);军委会政治部和第九战区政工大队亦派大批工作人员办理安抚、安置灾民的工作。例如,设收容所、临时市场及施饭场多处,在废墟上架起临时住房。1月16日夜,蒋介石亦赶赴长沙。逮捕火灾责任人——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省会警备旅第二团团长徐昆、市警察局局长文重孚,经军事委员会组织高等军法会审,判处死刑,交给长株警备司令部执行枪决,以平民愤。保安处处长徐权惊惶失措,摇动人心,予以撤职查办;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和长沙市市长席楚霖对火灾疏于防范,予以免职留任处分,革职之后责成处理善后事宜。
二、相关文献及报道
关于长沙大火经过真相,经详实严密调查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及军委会政治部会同发表的说明如下:“长沙既临战区,政府于事前有所准备,当为必然之事实。惟十二夜长沙大火时,岳州虽失,而平江汨罗以北阵线甚稳,长沙距前线尚有300余里,军事当局不仅无命令破坏,且正调兵增加前线,而地方政府亦并未下令破坏。然大火何以骤起?其原因:一,由于地方军警负责者误信流言,事先准备不周,临时躁急慌张之所致;二,由于曾从事破坏准备之人员,及人民(自卫团员丁森等)鉴于敌机之连日轰炸,及最近平江、岳州、通城、通山等县被炸之惨,激于民族义愤,以为敌寇将至,乃即自焚其屋,遂致将准备工作变为行动。于是一处起火,到处发动,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火灾之广,波及民居,损失之巨,殊为痛心。……应明告国人:自我牺牲,原为国民报国之义愤行为,长沙虽毁,首事与负责长官,亦已严予治罪;被难者,政府已举全力予以安置。今战事正酣,我国民须忍受痛苦,方能取得最后胜利。湖南民众,尤其革命历史,更能发扬蹈厉,表示不惜牺牲一切从事抗战之决心,与恢宏我民族革命忍受无上痛苦之精神。自经此次火灾之后,当更能沉毅坚忍,戒慎严密,此原为我湖南民众之特性,亦即我长期抗战所必须具有之决心。”
根据第九战区第二政治工作大队的调查,当放火时有多数民众见火腾天,以为敌寇将至,愤而自焚其屋。研究此类事实之成因,实完全出于“民族义愤”之所激动,而此种“民族义愤”之成因,则是由于日本强盗疯狂侵略之惨毒轰炸所激起。“良以无数觉醒之爱国人民,以为与其以一切资敌,或为敌所焚毁、所轰炸,不如自己加以彻底之破坏,以泄心头无穷之愤恨。甚至有不少人以为即使于我军放弃时不予焚毁,将来战局转移敌军退却时,亦必惨遭焚毁,更不如早日自焚,免为敌用。吾人诚知人绝不肯轻易自行毁灭其财产,但当感情激动之时,特别义愤激动之时,恒不自觉而采取过早过猛之行动,其感情之所驱使,一如不战自焚。研究群众心理者,胥皆洞明此种盲动之成因。”
处理的结果,是将肇事祸首交军法会审:“酆悌,男,年37岁,湖南湘阴人,前湖南省会警备司令;徐昆,男,年32岁,湖南新宁人,前警备第二团团长;文重孚,男,35岁,湖南益阳人,前湖南省会警察局长陆军宪兵上校。……三名犯人提解到部,验明正身,于本月20日上午10时押赴侯家塘下山刑场,依法执行枪决。”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用人失察,防范疏忽,自请革职,留任处理善后事宜。省会保安处处长徐权惊惶失措,摇动人心,革职查办。其余有关人员,亦分别彻查究办。“所有罹难流亡民众,及所受损失,经饬湖南省府会同当地军警机关,迅予设法收容救济,调查具报,并于被灾区域逐部清理,分期复兴,以期少慰人心而挽元气。”
张治中11月20日发布的《湖南省政府告民众书》写道:
“湖南全体同胞公鉴:此次湖南省会长沙市骤起大火,其原因及经过情形,已如中宣部及政治部所宣布,一方面由于军警误信流言,另一方面由于自卫民众激于义愤之所造成,无待治中更事缕述。惟治中忝主湘政,用人失察,疏于防范,遭此巨灾,神明内疚,罪戾实深。虽自起火以迄现在,治中始终未离省会一步,而事起仓卒,火势燎原,波及居民,赶救不及,当时我市内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以及伤病兵员之未尽疏散者,其流离呻吟,甚至间有葬身火窟之惨状,皆所目击,不禁心伤泪下。”
“治中待罪任中,除力筹善后勉图补过外,夫复何言?愿自维勉尽职责,所期以稍赎愆尤者,有数事焉,敬为吾全湘同胞陈之:(一)除向中央与最高领袖自请严予处分外,已遵奉委员长蒋命令,逮送肇事有关之省会军警负责人员,依法惩办,以谢市民;(二)督率省市县政府在最短期间,赶施救济,安置居民,恢复秩序,除由省府拨款外,并蒙委员长蒋先拨巨款,办理临时救济事宜,俾受灾市民,减少痛苦;(三)集合政府与人民之力量,本中央抗战建国之方针,一方面继续支持抗战,一方面筹划长沙市之善后建设,务使市容重整,人民努力建设之成效,因灾患而愈彰著,所望全湘同胞督责赞助,不胜企祷!”
“抑尤有进者:此次长沙大火,虽事起仓卒,而被灾之居民及伤病兵员,自起火以至熄灭,亦均能严守秩序,从容离开,此种自我牺性之伟大精神,弥足称述。我湖南民众向具革命精神,今战事已临湘土,正我三湘健儿奋起杀敌之时!全湘同胞果能本不顾牺牲一切之决心,忍受无上痛苦,沉毅坚忍,努力抗战,是则长沙损失之代价,不难由敌人而取偿,一切牺牲,不啻我民族革命战争史中光荣之战迹。我三湘父老兄弟、诸姑姊妹,其共鉴之。张治中11月20日于长沙”
事后,湖南省政府召开会议,决议如下:成立以尹任先为主任委员的“长沙市火灾临时救济委员会”,中央政府先期拨款20万元,省政府拨款30万元,于最短期内清除垃圾、整理街容貌,安抚人心、救济灾民。此外,成立以张治中为主任委员的“长沙市火灾善后建设委员会”,以湖南省建设公债1000万元作为基金,修复和新建城市。
据灾后创办的《新长沙报》创刊词,作了如下报道:“自神圣的民族战争开始,沿江沿海各都市次第遭受敌人蹂躏,轰炸之后继以屠杀。千百万居民血涴肢残,发直眦裂,皆不欲与敌共戴天日。广州、武汉相继退出后,长沙实为敌人马首所指。以湖南民性之强烈,稍失掌握,遂有十二夜空前之大火。数千年楚国之故都遂成实际之一片焦土。……盖今日一切当以抗战为第一义,既不必作事后无益之怨尤,以分散我对敌人之注意,且当于破砖残瓦艰难收拾之际,益加强我全体军民之团结,巩固我对于最后胜利之信念,各以最后力量,使长沙仍能发挥抗战后方重要支点之使用。今日之事,盖莫大于此!”
又据《国民日报》特派记者11月23日在长沙的报道:“整个长沙市毁灭了,长沙市几十万人民的财产通同付之一炬了!真正的祸首是谁?我们要认定到底,还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地方政府事先疏于防范,事后无法赶救,亦属咎无可辞。但是浩劫已经造成,一切痛苦惟有忍受!善哉《中央日报》之言,“长沙公私损失俱已记入抗战总账中。换言之,将来总清算时,全国必能在中央领导计划之下,首先完成长沙之复兴。创巨痛深后之湖南民众目光,意志须迅速转移至远处大处,由抗战胜利中追偿代价,由抗战总清算中复兴长沙!”
三、对“文夕大火”的总结
以上说明:为应付战略转移,曾有从事军事上的破坏准备,但是即时并没有到破坏的时机;而因流言纷起,从事破坏准备的军警误听流言,遂将准备工作变为行动。11月12日夜间的大火是突发的,原因固然一方面由于军警误听了“日军已打到新河”的流言,另一方面是由一部分民众(包括自卫团成员丁森,此人是否替政府“背锅”,不得而知)激于民族义愤,自焚其屋。从一处火起到四处火烧,这些过早的行动完全没有什么“命令”,根本也没有依据什么计划,可以说是自发行为,终于毁灭了长沙城!虽然这场大火延烧极广,毕竟还有许多军政负责人在长沙。张治中采取了下列紧急处置:一是下令严拿放火者,准许就地处决;二是向中央政府报告,并亲自召集有关人员查询起火真相;三是派保安团上街维持秩序、恢复交通;四是令主管机关救济伤兵难民,并派员调查外侨有无损害。同时调集重兵,加紧长沙防卫;改组地方军警机构,“办理一切善后事宜”。
酆悌、徐昆、文重孚三人被枪毙时,口喊冤枉,声称奉命行事。当时社会上流传出一副对联——上联“治绩如何,两大政策一把火”;下联“中心安在,三个人头万古冤”;横批为“张惶失措”。三联首字组成“张治中”的名字,以示舆论对文夕大火“借三个人头”审理结案的不满。
为何长沙会出现“文夕大火”这样过早的行动?这一切全因为“失败主义的灵魂在作祟。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抗日战争研究》的主编荣维木(史学家荣孟源之子)对此分析:“国民党确定了焦土抗战的方针,事先做好焚城准备,焚城随着中日战局的发展,也就是时间早晚的事情。这是大火的必然性。”但是,“长沙大火是在混乱中发生的,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因素,这种情况说明了在片面抗战路线指导下,战争的组织者是多么容易产生失误。”古城长沙经历了文夕大火,此后第九战区又坚持了长达6年的抵抗,包括三次长沙会战、长(沙)衡(阳)战役,几乎成为废墟。中国军民坚信:在抗战胜利以后,新长沙一定会迅速地建设起来。劫后的长沙将是历史上永不磨灭的一个伟大而沉痛的纪念,今天长沙终于崛起。在天心阁公园铸造的“文夕大火”警示钟,就是对抗日战争的纪念。
作者简介:曾长秋(1950.9-),湖南浏阳人,中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研究方向:历史学、政治学。
电话:13077333643
邮箱:csuzcq@163.com
住址:410221,湖南省长沙市岳麓区梅溪郡万科二期24栋1404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