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饭店遍布大街小巷,如果没有工商部门公之于众的公开数据,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城市到底在多少家饭店。而以前,我所在的小镇只有一家饭店,孤零零的一家。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生活在上海市青浦县西岑小镇。在小镇上,凡是和吃沾点关系的商店我都去光顾过,唯独饭店我没去过。饭店于何日开张我并不知道,只记得在我七八岁开始记事且垂涎于美食时,饭店门板上淡绿色的油漆经过岁月的浸蚀,已有了斑驳的㾗迹。小镇上商店颇不少,用油漆漆门板的并不多,可见饭店在小镇的地位。
饭店的旁边紧挨着卖大饼、油条、包子、生煎馒头的面食店。常年油烟的熏染,让面食店的梁和天花板变得黑黢黢的,有着淡绿色门板的饭店在它面前,呈现出阳春白雪对下里巴人的高贵来。我经常花五分钱买一个大饼,或者花五分钱买一根油条,再奢侈点,花一角钱买一个大饼、一根油条,吃上海人经典的大饼包油条。偶尔口袋里的零花钱鼓胀一点,就一脸馋相地排队买上一份更贵的生煎馒头。面食店知道小镇人的消费能力有限,生煎馒头并不是天天都做,所以做的那天往往排成长队。做生煎馒头先下油,让馒头在锅里炸一阵,到一定火候,猛地倒入清水,水遇油不停翻腾,“嗞嗞”作响。此时,师傅用毛巾把着平底大锅的边沿,上下翻飞,像在表演杂志一般,最终一锅下焦上嫩、鲜肉多汗的生煎馒头在众人的垂涎下很快被抢购一空。这有点像小镇在过节了。
紧挨着面食店的饭店,我在小镇生活了十五年,却从来没有光顾过。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里面有几张方桌,方桌旁边是方凳,服务员似乎还戴了一顶白帽子,和电影《小小得月楼》里的服务员十分相似。小镇很小,人很少,我儿时对小镇上的所有人几乎都认识,可如今回忆起来,饭店里的几个服务员却硬是一个也想不起是小镇的何户何人,好像这几个服务员是从其他地方飞来的天外来客。
在饭店吃一顿饭要多少钱,那时不知,现在只能靠猜想。估计要好几块钱,甚至十块钱以上,要知道,那个时候一般人的工资也就三五十元。正因为饭店吃顿饭的钱远不是我等只怀揣寥寥数毛的小孩子所能企及的,所以这个在镇上矗立多年的饭店始终与我无缘。我每次走过饭店前面时,都会视若无睹飘然而去。在我心里,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
有一个问题有点让现在的我感兴趣,在饭店吃饭的一般是什么人呢?镇上的人?不大可能,我在小镇生活了十五年左右,我镇上的亲戚,外公、大阿姨、中阿姨、小阿姨,从来没有带我去饭店吃过饭。即便遇到喜事,他们也不光顾饭店,而是自己准备宴席。
我记得有一年,小阿姨家喜迁新居,从农民手中租的一间房搬到西岑农具厂分的房子中,他们准备了丰盛的食材,做了比平时多得多、贵得多的菜在新居中请客,我也接到了通知。
我那时正在读初中,开始对书痴迷起来,读书十分勤奋。在“为什么什么而读书”的教育和影响下,我脑中树立了“为死去的母亲而读书”的雄心壮志,更有一种“浪费五分钟都是犯罪”的时间自觉和高度自律。那时我寄住在大阿姨家,大阿姨、大姨夫以及表弟表妹早早去了小阿姨家的新居,而我依然抱着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里面有一个很震撼的情节:一位借助于老婆的哥哥而上位的有为军官,对着老婆裸露的驼峰一般的胸脯感到十分厌恶。驼峰一般的胸,那不就是让无数男人神魂颠倒的温柔乡吗?开始对女性充满好奇好感的我十分不解,怎么会这样呢?又读了好一阵书,天色开始黑了,我才放下书施施然走到小阿姨家。
这本书因为这个诡异而诱惑的情节,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我后来到贵阳后一直想找到它。但苦于记忆有限,一直想不起这本书的名字——不过,只要它出现在我眼前,我肯定会一眼就会认出它,就像认出一个久别的昔日好友。有了手机后,有一次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输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书”,界面显现的几屏书当中,突然跳出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封面,上面是一个军官的剪影,奇特而有趣。对,就是我众里寻它千百度的这本书——《孤城残夜》。我又重读了一遍,发现这本书确实写得非好,语言优美。我至今认为,作者王汪是被低估的一位作家。
镇上人哪怕办大事也不去价格昂贵的饭店吃饭,那么在饭店吃饭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是上面来检查工作的领导,还是外地来出差的公家人?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社会阶层。这个谜底,在我心里永远也无法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