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妮(加拿大)
二战电影有其独特的吸引力。年轻时,我沉浸在紧张刺激、炮火连天的战争片中,体验‘虚拟冒险’,对英雄主义充满向往,如《最长的一天》《桂河大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等。
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性的理解逐渐加深,我开始偏爱那些探讨战争期间人性的复杂性、而非单纯只是杀戮的战争场面,是它们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挣扎与闪光点,如《沉静如海》《钢琴家》《细细的红线》等。与此同时,激烈的战争场景,也是一种情感宣泄的途径,通过伴随剧中人物的愤怒与悲伤,也能释放自己的精神压力与负面情绪,使观看成为一种复杂而深刻的情感体验。
二战波及全球,而波兰这片土地上的悲剧,尤为让我触动。1939年,波兰遭到纳粹德国和苏联的瓜分,《沃伦》就是以该历史事件为背景的电影,讲述了波兰人、乌克兰人和犹太人,在复杂的民族关系和政治压迫中,民族仇恨如何撕裂社区和家庭的历史悲剧。在电影《卡廷惨案》里,苏联杀害了2万多名波兰军官和知识分子,对波兰民族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战争如何瓦解人性、摧毁家庭,让无辜者成为牺牲品的事实,令人哀痛和窒息。我深深地为波兰人民在面对苦难时的顽强感到敬佩和悲悯。
下定决心要去波兰,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源于无意间看到一篇文字所萌生的念头:“在奥斯维辛看不到一个中国人……,而在巴黎和维也纳,中国人随处可见。” 这段文字深深触动了我。
与西方人不同,他们即使内心痛苦,也会来这里,而我们中国人,却总是选择回避。正如文字中所言,我们的“乐感文化”让我们失去了直面苦难的勇气,甚至对待自家历史的苦难,也常常视而不见。然而,这篇文字让我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在奥斯维辛,也曾出现过中国人,见证过那段历史。正因为如此,我决定亲自踏上这段黑色旅程,去感受这段沉重的历史,也让世人知道,在这片曾经被极权和暴力蹂躏的土地上,也有中国人的身影。
奥斯维辛集中营
飞机缓缓降落在克拉科夫,灰色的天空好似降下了所有情感的重负,忽地就下起来毛毛雨。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撑着伞的和顶着雨的,个个都面无表情地低头赶路,整个城市好似笼罩在抑郁的阴霾之中。
天色阴沉,雨滴绵密。
“真是不巧,下雨天!” 有人叹气道。
而我却觉得这雨,像是天际的泪水,轻述着无声的哀痛,洗涤着我的情绪。
换乘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就到达了奥斯维辛小镇。
出火车站大门,我正东张西望时,一辆的士车开来,司机探出脑袋:“是去奥斯维辛的吧?”
的确,前来波兰的游客不多,而多数人目的地都是这座集中营。
奥斯维辛第一集中营 (嘉妮拍摄)
奥斯维辛集中营,位于克拉科夫南部小镇奥斯维辛,建于1940年,由纳粹德国在波兰占领期间设立。最初是用于关押波兰政治犯,后来逐渐扩展,成为纳粹“最终解决方案”的核心部分,用于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罗姆人(吉普赛人)、同性恋者、残疾人和其他被认为是“不适合生存”的群体。据估计,有超过110万人在这里遇害,其中90%以上是犹太人。
小车疾驰在郊区的路上。路旁,是隐匿在细雨中的农田与稀稀落落的农户。农庄,在弥蒙的水雾中矗立,看不到有劳作的人们。我一路都在浮想联翩,他们是否二战时期就住在这里?即便他们不是犹太人,邻近着这么一个惨绝人寰的地狱,也算是恐怖的灭顶之灾吧?是否他们的祖辈曾不顾生命危险,掩藏过陷入绝境的犹太人?路旁的铁路线标志,又让我不禁猜测,它是否曾运送过无数犹太人走向死亡?
不确定司机是否本地人,家族是否有不可言说的伤痛,我不敢轻言,生怕一问,便触碰他内心深处的伤痕,如同撩动了尘封已久的伤口,带给他难以言表的痛楚。
我们一路沉静如海。
带着这份沉重的历史,我终于走进了奥斯维辛。
一号集中营是奥斯威辛地区集中营的管理中心,入口处,有一个黑色的铁门,顶端是一个圆弧形的的铁框,镶嵌着一行字“BRBEIT MACHT FRE”, “劳动带来自由” ,然而,在这里,劳动却是纳粹德国 “通过劳动而灭绝他们”。营区内几乎完整地保留着一排排红色的砖墙建筑,曾经是纳粹进行人体实验的地点之一。还有一堵“死亡之墙” ,许多政治犯在这里被处决。
雨,越下越大,偶尔还伴着阵阵雷声。
在 “死亡之墙” 前面,我看到一个带着头巾,背着白色布包,身穿绿色长衣的女孩跪在堆满了鲜花、蜡烛、水果的地上。她是在为亲人、为无数逝去的灵魂祷告?抑或是在祈祷人类永久不再有战争?我真想走上前去给她一个拥抱,借此表达慰藉,但又怕打扰她专注的祷告,也怕看见她哀伤的面孔。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低头离去。
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死亡之墙” (嘉妮拍摄)
纪念馆陈列的一件件遗物和照片,无声诉说着那段黑暗的历史,让人不忍直视。与在电影里所看到的镜头有不同的观感,当我亲眼目睹和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时,会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甚至想呕吐。我实在难以想象,那些被视为动物般的 “人” ,是如何在这地狱般的营区里垂死求生的。
带着悲恸与感伤,我匆匆离开了第一营区。
免费大巴送游客到二号营地(比克瑙),又称“死亡营”。整整一车人,安静的像似胆颤心惊般地让司机将自己送入“地狱”。
二号营地建于1941年,是纳粹德国最大的灭绝营,其核心设施便是毒气室和火葬场。当初,一列列火车将受害者们送达站台,将被迫接受所谓的 “筛选” :健康者被送去强制劳动,剩下的则被直接带往毒气室。比克瑙标志性的 “死亡之门” ,以及伸向营地深处的铁轨,成了这段人类悲剧的永恒印记。
雨还在不停地飘,才下午4点,天就开始渐渐昏暗了起来,像是在陪着人们为这段悲痛的历史哀伤。游客中有人打伞,可我不想,我想让雨水冲洗我湿润的眼睛,浸湿我的全身,我想要置身在这个恐怖的场景中,让心沉浸在难以挣脱的情绪旋涡当中,去尝试电影镜头外那真实的、情景交融的体验。
门口两条铁路线笔直伸进的那扇 “死亡大门”,令我不禁浑身打颤。这不就是《苏菲的抉择》里的场景吗?苏菲刚下火车,惊恐无助,纳粹军官逼迫她在两个孩子间做出抉择:一个留下,另一个则被送往毒气室。被逼无奈的选择,给这位母亲造成了终身的心理创伤,使她永生深陷在自责、内疚和抑郁当中,无力自拔地摆脱那场惊恐所带来的阴影而了无残生。
我的脚,被沉重的悲痛牵绊着,耳边仿佛又响起电影里苏菲的女儿在与母亲分离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不知道,在真实的集中营里,曾有多少人面临无奈的生死抉择?逝者已逝,而在侥幸的生还者心里,留下了终身难以愈合的创伤。
我的心,在这淅淅沥沥的雨中哭泣,恍若那些曾在集中营里挣扎求生的灵魂,正面对生死无奈的抉择,在雨中孤独地感受着绝望的冷酷。
纳粹德国运载犹太人的火车(嘉妮拍摄)
营地是由一个个的木板房排列而成的。营区间,不但有带刺的铁丝网,还有一条条很深的沟壑用来阻止企图逃跑的人。铁丝与沟壑,不仅隔开了自由,也如利刃般切割着人们对生的希望。
微风吹拂,铁丝网在雨中微微颤动,仿佛诉说着被困者的绝望,让我不敢触碰。
我心情沉重地驻足观望,四周沉寂得几乎让人窒息,可我又似乎体验到,正是在这样的沉默中,某种更深的力量悄然滋生——它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挣扎着追求未来的希望。
我的眼前浮现出电影《穿条纹睡衣的男孩》。该片讲述二战期间,德军军官的儿子博鲁诺与集中营中的犹太男孩什穆埃尔结下的友谊。天真无邪的男孩布鲁诺穿上了带有横条纹的睡衣,爬过铁丝网进入集中营时,被纳粹错当成集中营的孩子,关进了毒气室。德军军官,最终尝到了自己的孩子关进他亲手指挥的毒气室的后果。残酷的战争,令人性尽失,也应对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 的深刻道理。
在阴暗潮湿的木棚里,几十张两层床依旧伫立,见证了无数受害者的痛苦与挣扎,如电影《美丽人生》中的镜头重现。该片是一部告诉人们“生活不完美,但依然美丽” 的既浪漫又悲情的故事,其通过独特的视角,讲述一位父亲在集中营的悲惨世界里,为儿子营造了一幕美好的幻想:“ 眼前所有的残酷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将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光辉巧妙融合,使其成为经典的二战电影之一。望着那一张张无言的木床,我远远地不敢靠近,儿子那颗机灵的脑袋,为躲避纳粹的搜查而掩藏在床上的镜头,在我脑中回放。
时间接近傍晚,空旷的四周显得格外寂静,几乎没了游客,唯有我一人在雨中缓行。木屋外是一条碎石小路。我屏息凝神,怀着沉痛的心情缓步。我知道,这里的每一片泥土,每一株小草,都可能曾经承载过犹太囚徒们的痕迹,抑或也曾亲眼目睹过纳粹的残暴。我放轻脚步,不愿打扰沉睡的亡灵。雨丝轻落,湿润了我的发梢,顺着额头缓缓滑下,仿佛无声的泪水来自上天。
奥斯维辛第二集中营的铁丝网 (嘉妮拍摄)
从奥斯维辛火车站返程的列车上,我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德国人。他坐在我对面,金色的头发在昏暗的车厢内泛着微光,浅棕色的眼睛沉静而深邃,立体的面容和高挺的鼻梁,显示出典型的日耳曼人特征。然而,他的表情却带着一丝凝重,仿佛可以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我们都刚从奥斯维辛归来,对二战史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成为我们交谈的契机。他的话深深震撼了我,他的故事让我对历史的阴影有了更为沉重的思考。他说,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有罪的祖辈祭奠亡灵。当我提及霍夫曼——那个曾残忍屠杀犹太人的刽子手时,他的脸色瞬间涨红,仿佛被什么深深刺痛了。他微微颤抖着嘴唇,眼中涌现出惭愧与挣扎: “尽管我并非他的后裔,但我依然感到羞耻……我们的家族,居然和他同姓。遗憾的是,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姓氏……”
说完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双肩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微微抬起。随即,他侧头望向窗外,黑暗的夜色倒映在他深邃的瞳孔中,神情复杂,仿佛在无声地忏悔。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个沉重的姓氏,早已在他心底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我们各自心事重重,沉默笼罩着周围,只有火车的轰鸣声在寂静中回荡。
沉重的历史,压迫着每一个到访者,每一个人的心底,几乎都有一块无法触摸的伤疤。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而我在想,对于一些德国人的后代,二战早已过去,但它带来的深重阴影,却依然影响着他们的身份认同和历史记忆而无法抹去。
有的人可能会因祖辈的暴行而感到羞愧,甚至会刻意地与这段历史保持距离,但我面前的年轻人,却代表了德裔后代对纳粹历史的敏感和负疚之情。即便他们与屠杀毫无关联,也并不直接负有责任,但先辈积攒的残暴历史,也会成为他们无法忽视的道德负担,或仅因自己的父辈、一个相同的姓氏也会产生负面的内疚情绪。
奥斯维辛渐行渐远,我意识到,再精妙的电影,也无法完全传达出这片土地所承载的负重,电影镜头与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以及沉甸甸的记忆相去甚远。
愿未来,战争只停留在电影中,而不再成为现实。
华沙记忆
离开奥斯维辛,我前往华沙——这座同样承载着二战悲剧的城市。
从克拉科夫乘高铁到华沙,约需两个半小时。我身旁坐着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见她拿着一本书在阅读,我斜着眼睛瞟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文字。于是,我好奇地问她,她说是波兰文。
问话打断了她的阅读,干脆,我俩就聊了起来。她问我来自哪里?我诚实地告诉她是加拿大,她非常惊讶,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热情,显得有些激动:“哇,真是太有趣了!我以前从未遇到过加拿大人,能和你聊聊我觉得很高兴!”
她的英文不错,是医科大学的二年级学生。我好奇地问她波兰是全民医疗免费吗?她说是的。说着还伸出手臂,告诉我她今年上半年摔断后住进医院,自己没有出一分钱。波兰还是全民教育免费,甚至连大学的学费也免。这一点让我很惊讶,因为加拿大的大学生是需要从政府那里借钱付学费,找到工作后每个月还钱的。
最后,我问了她一个敏感的问题,俄乌战争对你们有影响吗?她说有,但是不大,有许多难民逃到波兰,但是整体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或许北方的城市会影响大一些,自己住在南方,没有太多感觉。她的话,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饱受战争摧残的国家在俄乌战争中的包容性,《沃伦》中的历史纠葛早已成为了过去的沉淀。
1944年华沙起义使用过的枪支展 (嘉妮拍摄)
华沙的天气与克拉科夫截然不同,夕阳照耀着每一个街角,街上的行人走得不那么急促,好似人人脸上都充满着温馨。车站大门外连接着耶路撒冷大道,是华沙的重要交通干道。街道并不宽敞,却有一列列黄红色的有轨电车穿行而过,颇具特色。城市两边的建筑,显得非常朴素,给我感觉与现代化的都市有些距离。不过,也许正是这种不协调造,就了华沙独特的魅力。
然而,让我意外的是,在一栋高楼上竟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华为”广告牌,一瞬间,让我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丝亲切感;在一个街道的交叉口,有几个卖鲜花的摊位,各色鲜花争奇斗艳,买花的和卖花的人在鲜花丛中交谈,如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情景画般地柔和、充满生机,给人一种温暖而宁静的都市景象。
在宾馆的餐厅,我遇到了两位有趣的波兰女性。其中一位穿着时髦,身着一条露肩的连衣裙,佩戴着一串巨大的装饰项链,气质非常独特。她们从草篮子里拿出一瓶免费提供的红酒,笑着举杯,喝完后又点了一瓶伏特加。望着她们轻松自在地饮着50度的高度酒,我不禁心想,波兰女性真是豪爽!注意到我在旁边观望,其中一位举酒微笑着问我是否也来一杯?笑容温暖而真诚,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摇头说不用了。她们热情地介绍自己是来华沙出差。看我的面孔,她们猜到我是中国人时,立刻说: “波兰和中国是好朋友哦,克拉科夫和中国的成都是友好城市。” 语气中带着对两国友谊的自豪,言语间充满了亲切感,让我感到了一份意外的温暖。
一、华沙起义博物馆
华沙“Warsaw” 这个名字仿佛承载着宿命,它似乎在低语:战争,我看见了你。该城市似乎与战争有着不解之缘,难道它注定是要承受战争的洗礼吗?”这或许仅仅只是个巧合吧,不过,许多历史往往仿佛也总是那么地巧合。
博物馆的外观让我肃然起敬,我想,即使不了解这座建筑的背景,看到那座犹如炮楼般耸立的博物馆,顶端飘扬着波兰国旗,也足以令人猜想到它与战争的关联。
为纪念华沙起义60周年,博物馆于2004年7月31日正式对外开放。馆内展出的内容极其丰富,包括二战期间波兰被德军占领后,波兰地下抵抗组织的历史,真实地再现了1944年华沙起义的全貌。
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了著名二战电影《华沙一九四四》里的实物展品。该片以年轻人的视角,演绎了1944年华沙起义的全过程,细腻地展示了战争的残酷、情感的张力和人们对自由的渴望。时至今日,这场二战史上最惨烈的民间抵抗运动,已经过去了将近八十年,几乎所有的亲历者都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这部记录历史的影片却留传了下来。
展品包括起义者的武器、制服、军用设备和自制炸药,也陈列着当年纳粹德军的装备。双方力量悬殊,但波兰人民依旧展现了顽强的抵抗精神。大量普通市民的个人物品,如手表、书信、照片和日记,展示着波兰市民在战争期间的生活与挣扎;玻璃柜里的长枪,让我想起电影里那位顽强的青年,从死去的同伴手中捡起枪后,勇敢地朝着奔向他的纳粹开枪后倒下,电影镜头里的场景历历在目,与我并肩而行。起义时期的广播电台广播声、战争中空袭警报的声效,以及通过投影和音效模拟当时的场景,让参观者更深入感受战争带来的恐惧和紧张。巨大的电子纪念墙上面刻有起义牺牲者的名字,观众可以通过触摸屏查看他们的简短生平和故事,向那些为自由而牺牲的人们致敬。
5 分钟的 3D 影片《毁灭之城》,以惊人的视觉冲击力再现了战后华沙的废墟。苍茫的废墟之上,古典音乐低回吟唱,仿佛在为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哀悼。
在儿童区,孩子们用游戏和问答的方式学习历史。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容,我不禁想,或许,这就是华沙起义博物馆存在的意义——让后人铭记过去,让自由与希望在新一代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作者在肖邦博物馆外的肖邦学院
二、弗雷德里克·肖邦博物馆
十月的波兰,万里晴空,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丝白云。微风吹拂,椴树叶淅淅索索地作响,洁净的街道,偶尔有随风飘落的黄叶,红枫树的颜色也在渐渐由红转为淡黄。
去往肖邦博物馆的沿途,一家名叫Fat White 的咖啡店,有着简洁的黑白色调而带有些艺术风范的设计吸引了我。刚进去,一个围着黑色围裙的女孩,笑容满面地走来向我介绍店里的咖啡和一些墙上的艺术品。我撞了好运,闯进了波兰最有名的咖啡店。点了一杯拿铁浓缩咖啡,靠窗独自啜饮,肖邦的音乐悠扬地回荡在室内。望着窗外的行人,我在心里感叹:虽然经历了许多历史的波折,但波兰人民始终保持着对音乐、文化和历史的深厚情感。
伴着悠扬的旋律与温润的心情,我踏上前往肖邦博物馆的路途。
靠近博物馆,远远地就能看见肖邦的巨幅画像悬挂在一栋楼的侧面,肖邦学院的门前正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小伙子正站在阶梯拍摄,我好奇地走上前去,询问排队的人在做什么。“ 他们在排队购买2025年肖邦钢琴比赛的门票。”
小伙子告诉我,这项比赛始于1965年,如今已成为波兰最重要的国家级钢琴赛事,由弗雷德里克·肖邦学院主办,面向波兰青年音乐人。除国际肖邦比赛举办前的一年外,该赛事通常每年举行,且获奖选手可直接晋级国际肖邦钢琴大赛。
肖邦博物馆,是一座融合了古典与现代元素的建筑。博物馆本身坐落在19世纪的 “扎尔基宫” 内,这里原为波兰贵族的宅邸,具有古典巴洛克风格,馆内设计,则结合了现代展览技术与历史氛围,运用了互动展览与多媒体技术,让参观者能够更深入地体验肖邦的音乐与生活。
肖邦使用过的三角钢琴 (嘉妮拍摄)
买票后, 游客们被告知可先行参观,15分钟后,会有一位讲解员给大家介绍展品以及肖邦的生平事迹。
走进实物展厅,有一架肖邦用过的大三角钢琴,还有一架老旧的台式钢琴。我伸手触摸被玻璃罩住的琴键,闭上眼睛,想象着当初肖邦的手指如何在上面跳跃起舞,如身临其境。
电影《钢琴家》里的镜头
一行人跟着身材高大的讲解员在馆内漫步,身旁是一对来自巴西的夫妇,也是音乐家,他们告诉我,参观这个博物馆是他们此行的唯一目的。
肖邦出生于波兰华沙附近的小镇热拉佐瓦沃拉。他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波兰人,也是他的启蒙音乐老师。肖邦自幼展现出非凡的音乐才华,7岁时便完成了第一首作品《降B大调波兰舞曲》,成为华沙音乐圈中的“神童”。其作品融合了波兰民间音乐特色,同时受到欧洲古典音乐和浪漫主义音乐的影响,创作了大量波兰舞曲、玛祖卡、夜曲和练习曲。1830年,肖邦定居巴黎,与文学家雨果、音乐家李斯特、画家德拉克罗瓦等艺术家建立了友谊,成为法国文化圈的重要人物。
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与肖邦生活相关的旧照,记录了他从童年到成年的多个时期,还有他的家人、情人以及挚友。其中,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引人注目,正是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看到这张照片,我不禁联想起电影《爱的渴望》,它生动呈现了肖邦复杂的情感世界与时代背景,同时深刻描绘了他与这位作家之间的情感纠葛。
肖邦的一生,充满了与文化、音乐和个人情感的深刻交织,然而,“天妒英才”,命运却不公地带走了这位天才。1849年10月17日,肖邦在巴黎逝世,年仅39岁。家人遵循他的遗愿,将他的心脏带回波兰,保存在华沙圣十字教堂。
讲解结束,我感到一丝不舍,对他的作品产生了更深的依恋。虽然这里没有音乐厅的宏伟,但肖邦的作品,似乎在这座博物馆里,被赋予另一种带着浓厚的历史气息和深沉的情感生命。我想,在这里欣赏音乐家的作品,与在音乐厅里的感受必定有所不同。
走入昏暗的地下展厅,戴上耳机,指尖轻轻按下播放键,耳畔便响起了《肖邦第20号升C小调夜曲》。琴音如同夜晚微风般流淌,温柔而忧郁,瞬间将我带回到肖邦的时代。我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巴黎的沙龙,聆听那位“钢琴诗人”在烛光下低语般地诉说着他的悲喜人生。眼前,又浮现出二战电影《钢琴家》里的男主犹太音乐家斯皮尔曼,在被炸毁的公寓里,外面的枪炮声时隐时现,当指尖触碰满是尘埃的琴键的那一瞬间,他的整个身心进入了无我的状态,如同那是一场无人打扰的独奏会,只有琴声与他同在。他未曾察觉,在废墟之中,一名纳粹军官正沉醉于琴声之中。音乐无国界,肖邦那美妙无比的弦律,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拉在了一起,音乐唤醒了他久违的良知,人性的光辉在那一瞬间闪现。该影片全部采用肖邦的乐曲,音乐中体现出对痛苦、压迫的反抗和对光明的追求,为人们提供了关于追求个性与自由的哲学启示,这不仅与波兰的历史背景紧密相连,也与全人类在困境中的坚韧与希望息息相关,其作品、人格和精神既属于波兰,也属于全人类,而这种兼容性为波兰赢得了无尽的荣耀。亦如波兰人所说:“肖邦不仅属于波兰,还属于整个世界。”
他不仅为波兰留下了不朽的音乐遗产,更赋予波兰人民在历史苦难面前独特的精神力量。
肖邦的心脏存放在圣十字教堂 (嘉妮拍摄)
走出博物馆,天色微暗,微风拂过街道,黄叶在夕阳下闪烁着微光。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融合古典与现代的建筑,耳边仿佛仍回荡着夜曲的旋律。波兰的历史或许充满苦难,但他们也是幸运的,拥有这样一位誉满全球的“钢琴诗人”,他用琴声,为这个民族奏响了不朽的精神乐章。
三、华沙老城:历史的重生
从肖邦博物馆出发,沿塔姆卡大街北行,穿过克拉科夫郊区街道,华沙科学协会门前,斯坦尼斯瓦夫·斯托什的雕像映入眼帘。这一刻,我意识到:尽管波兰饱经战火,它依然孕育了19位诺贝尔奖得主,影响深远。其中,玛丽·居里夫人是诺贝尔化学奖的首位女性得主,也是唯一一位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著名天文学家尼古拉·哥白尼也来自波兰,被誉为 “现代天文学的奠基人” 。
得知圣十字教堂今日关闭,心中不免涌起一丝的失落。我原本怀着虔诚之心,希望能瞻仰那颗为波兰而跳动的心脏,在它面前默默祷告,祈愿肖邦的旋律穿越历史的尘埃,为那些因战争而迷失的人唤醒宁静与怜悯,带来和平与人性的回归。
华沙大学的学生在学校门口举行集会 (嘉妮拍摄)
怀着遗憾离开教堂,走在街头,忽然,听见不远处人声喧哗,我就看见一群年轻人围着一圈,站在华沙大学门口,有人手中举着抗议的牌子,有人举着波兰国旗,还有一个人站在中央作演讲。街道附近停着两辆警车,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正专注地盯着那群人,在执行维持秩序的任务。
我好奇地走上前去询问,才知是华沙大学的学生,在校园前举行抗议活动。他们在加沙地区冲突加剧的背景下,反对大学与以色列高校的合作,要求大学切断与以色列的学术和商业联系。望着他们群情激昂的演讲和高喊声,我发自内心地羡慕他们的年轻和旺盛的精力,并由衷地感叹 “ 这个世界有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是充满希望的。”
越过具有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圣安娜教堂,便是波兰的总统府。总统府的建筑风格是新古典主义,这一风格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欧洲各地非常流行,其强调简洁、对称和理性。总统府前的骑马雕像是约瑟夫·皮尔苏茨基将军,他是波兰历史上的民族英雄,曾是波兰独立战争的领袖之一,也是波兰第二共和国的创始人之一。让我惊奇的是,门口也有两座石雕的狮子。这是不是代表波兰文化,与中国文化具有某种的像似性呢?不同的是,中国的石狮子都张嘴含着一颗球,而波兰的狮子是闭着嘴,感觉更温顺一些。不仅他们的狮子,连站在路边守护的卫士,表情也是自然可亲的。我走上前,请求他跟我合拍一张照片,他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沿途的人行道边上,长着枝繁叶茂的栎树(也是波兰的国树),在苍翠欲滴的树叶中,挂着一粒粒的果子。我从地上捡起一颗,坚硬的果身还如戴着一顶小帽。我突发奇想,它们是不是也象征着坚韧的波兰人民?!
此刻,岔路口的绿树丛中,悠扬的手风琴声隐隐传来。循声望去,一位白发飘逸的老人,正坐在长椅上,低头沉醉地拉奏着,乐声如仙乐下凡。隔壁的长椅上,趟着一位流浪汉。我顿足倾听,听着听着,便开始有些羡慕起那流浪汉了,他自由自在,了无牵挂,还有美妙的免费音乐相伴,但却不知道他是否会像我这样想?说不定他还会认为是噪音,打扰了他的休息呢。
谁知道?心境不同,想法和看法就不一样。
广场中心,一群学生正围着一张华沙老城的的图片,一位老师在做讲解,我虽听不懂,但能读懂那些学生们的眼神,他们是波兰人的希望。
城市的拐角处,摆放这一个铜铸造的 “华沙城市模型”,我伸手抚摸着它,脑中再次浮现出纪录片《华沙城的毁灭》里那满目疮痍的死寂氛围。我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在滴血,手指触摸到的每一个点,都曾被纳粹的炮弹摧毁或蹂躏,但回头张望,新的华沙就在我眼前,那么明亮,那么充满生机与活力。闲暇的人们,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在阳光下,喝着咖啡,聊着天,铺在路上的鹅卵石,经由岁月的冲刷后,显得微微泛光,别有一番韵味。波兰人民正以它独有的方式焕发着新的生机,而它的人民,也在历史的传承与现代的挑战中,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未来篇章。我想起在高铁上遇见的大学生的话:“我们现在的生活虽然充满挑战,但比起我们的祖辈,已经幸福得多了。”
挂在“红猪餐厅”墙上的宣传画 (嘉妮拍摄)
四、红猪餐厅
在华沙街头,有一家餐厅不仅供应美食,还讲述着一段特殊的历史——红猪餐厅。它巧妙融合了波兰及东欧传统美食,并以独特的方式再现了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化氛围。吸引我前来的原因则是餐厅独特的主题风格,让人颇感新奇。
在寻找途中,我远远地看到一堵高墙上绘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猪头,仿佛一座显眼的地标,指引着我前行。
一踏入餐厅,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时代——墙上挂满苏联风格的海报,雕像静静地矗立,各种宣传材料散发着旧日的气息。这些复古纪念品既充满怀旧感,又带着一丝幽默的讽刺意味。
红猪餐厅成立于2006年,以其有趣的政治和用餐相结合的体验闻名。餐厅幽默地邀请客人“像党派官员一样用餐” ,这一口号深刻表达了餐厅的讽刺意味和玩笑般的豪华感。菜单中的菜肴也配以社会主义时期领导人和知名人物的名字,营造出一种复古和怀旧的氛围,这种特别的风格吸引了当地居民和国际游客,使就餐体验既具美食性,也具文化性。
菜单上有多种受波兰和东欧传统风味启发的菜肴,例如饺子、香肠和炖菜等,既包括工人阶级风味菜肴,也提供所谓的“精英”美食。我翻阅菜单时不禁被逗笑了——这里的菜肴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场历史的戏谑。我点了一份‘资产阶级的奶油蘑菇汤’和‘工人阶级的猪肘子’,不禁在心里打趣道:‘今天的我,到底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呢?’ 该问题让人有点儿困惑,但美味菜肴却令我大快朵颐。
独特的餐饮体验,我不仅享受了一顿传统的波兰大餐,还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民族精神有了新的感悟,红猪餐厅的‘工人阶级菜肴’与‘资产阶级菜肴’不仅是一个巧妙的噱头,更是一种对历史的调侃与致敬。波兰人没有选择掩盖或怨恨过去,而是用幽默和自嘲的方式与历史和解。这份轻松而包容的态度,或许正是他们历经风雨却依然屹立不倒的秘诀,也是波兰民族自信与智慧的体现。他们通过餐厅里的每一个小物件、每一道菜肴、每一句玩笑,来展示他们对过去历史的包容与反思:他们既不掩盖历史的复杂性,也不被它压倒,而是选择以一种轻松、包容的态度去面对。
这不仅仅是一场美食之旅,更是一场文化上的黑色幽默体验。
华沙之行,让我不仅体验了波兰的悲怆历史、美食和人文,更让我深刻感受到这个国家对历史的尊重与珍惜。波兰人以顽强的精神重建家园,将历史记忆融入到城市的一砖一瓦之中,让这座伟大的城市重新屹立在地球之上。
旅行并不仅仅是欣赏风景,更是深入了解当地民族的性格,触碰其内心的契机。这次的黑色旅行,挑战了我对生命韧性的极限,让我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性。黑色旅行的目的不仅仅是“观光” ,更是通过参访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地点来理解历史、反思人类的过去,从而让我们认识到其中的痛苦、错误与教训。
战争是残酷无情的,想当初,如果那些被迫卷入战争的人,都能保留一丝人性,做到 “把枪抬高一厘米” ,克制暴力、敬畏和怜悯生命,也许战争的悲剧将得以减轻。然而,这仅仅只是美好的愿望,过去的悲剧已经无法改变。这次参观,不仅让我深刻反思历史的教训,作为后代,作为华人,我们有责任铭记这些历史,高度警惕,避免重蹈覆辙。愿人类充满和平与友爱。
作者简介
嘉妮,四川人。2003年移民加拿大,居加拿大埃德蒙顿市。诺奎斯特学院(NorQuest College)职员。阿尔伯塔省作家协会及爱城笔友会会员。埃德蒙顿艺术协会基金获得者。在加拿大出版中英双语儿童故事系列并成为课外读物。
目前,作者已将写作重心转移到海外华人的移民生活。
《葱油饼与咖啡的惬意》获加拿大《光华报》征文一等奖;
《行径在前行的路上》获《中国妇女》征文二等奖;
《穿红舞鞋的简千》获《小说选刊》征文三等奖;
《母亲的小碗面》获“漂母杯”全国征文三等奖。
其作品发表在《格调》《四川散文》《嘉陵江》《红杉林》《上海侨报》《加华文学》等国内外媒体。
短篇小说集《一个人的舞蹈》在加拿大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