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家具材质越来越好,设计越来越精巧,工艺越来越先进,外观越来越好看,然而,我还是最喜欢外公老屋里的旧家具。
1971年,拥有贵阳户口的我在上海呱呱堕地,我在五十岁之前都不知道我在哪个医院出生,前几年才从大阿姨口中得知是在上海一家叫红房子的医院生下来的,从此便牢牢地记住这个名字——为我残缺的人生记忆增添一些历史的佐证。一出生,我便与贵阳无缘,在上海市青浦县西岑镇粮管所随外公生活。如今我已长住的贵阳,直到我出生后的第十几个年头才看到它的样貌。外公居住的粮管所房子经过了几代更迭,第一代我称它为老屋,最简陋却最温馨,它像母亲的胚胎,永远洋溢着温暖。
老屋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有几个平方米,然而,它带给我的童年的温暖是现在任何高档住宅都无法比拟的。我曾经无数次回想起屋内的种种情形,甚至痴呆地梦想重新回到老屋居住,然而,历史发展的车轮无情地碾碎了我的残梦,而现实,也理所当然地不可能满足我这小小的愿望。
为了满足居住功能,老屋建成后不知过了多久,外公利用隔壁邻居事先在屋前建成的厨房外墙,又搭建了一间小小的厨房,材料极简单,不是现在的水泥砂浆,我记得里面夹杂了稻草。粗糙的工艺使得稻草不小心从墙壁的夹心层里面露出来,后来我看了一些书和电影,觉得这和旧社会穷苦人家的窝棚相差无几。但是,就是这个简陋的夹杂着稻草的墙壁,如今在我脑中盛开出一朵不败的美丽的记忆之花。
老屋里的家具极尽简单。靠外墙放了一张外公的大床,常年挂着蚊帐,不知是外公他们这老一辈人的偏好,还是碍于麻烦不想一年中几度收进收出。这使得外公的大床像一个别有洞天的小房子,透过蚊帐密密麻麻的小孔,里面因为朦朦胧胧而增添了一种神秘感。关于外公大床我最深的记忆是,有一次已经嫁出去的大阿姨、中阿姨、小阿姨她们回家探望,我喜不自胜,在大床上尽情地翻滚叫闹,后来翻累后睡着了。等我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隔了足足十几秒钟,我才幽幽地想起是几个阿姨来了。刚刚,她们和外公聊了半天的家常,我耳中只有他们拉家常的嗡嗡之声,根本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然而我醒得还不够彻底,我以为是几个阿姨第二天又来了,而且是刚来,正在和外公说话。孰不知,却是几个阿姨准备辞别离去之时。得知她们要走,我小小地闹了一下,拉住她们的衣襟不让她们走,但我很快放弃了挣扎,因为我知道无益。等我穿上鞋子随外公一道把几个阿姨送出门口,夜幕早已降临,幕色下昏黄的灯光中,她们的背影一点点慢慢远去。
在另一壁墙边,放的是一张小床,那便是我童年的床,如今屈指算来,应该睡了将近十年吧。小床乏善可陈,只不过是睡睡觉罢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母亲因为肝癌从贵阳来上海看病时,就睡在我的小床上。我也终于有生以来第一次和母亲相伴而眠,一种陌生而温馨的感觉條忽抓住了我幼小而敏感的心。母亲不避嫌疑,在我面前拉开了她的衣襟,腹部有一道像鱼的纹路,我好奇地呆看了半天,多年以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母亲动手术留下的疤㾗。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每次发烧时,外公就会在我小床的枕头边买上一包我喜欢吃的桃片、橄榄、话梅或是饼干。这些我爱吃的零食外公平时并不会主动买给我,而是由我自己讨了零花钱去买。只有生病,我才能享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如今想来,让我有点留恋那时生病的时候。
外公的床边有一个五斗橱,很高,个子小小的我看不到上面有些什么东西,拉开上面的抽屉也要踮着脚尖。上面有一个那个年代流行的三五牌台钟,嘀嘀嗒嗒地拉着我的童年狂奔。上面还摆了一些东西,满满当当的,但我回贵阳后一直回想不起上面摆了些啥,直到我后来看到一张照片,才知道上面摆了一个瓷白的瓶,里面斜插了一支颤袅的塑料花,我才明白,外公搞电焊、补铝锅的粗糙的大手后边,还藏着细腻温柔的生活的美。此外,还有一些精美的盒子,那个年代只要有高档糖果、饼干,其剩下来的铁皮盒必然会被精心地保留下来,万万没有抛弃之理。
靠着五斗橱是一个衣柜,衣柜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有两扇门可以开关,我童年并不丰富的衣服应该就随同外公的衣服一起收藏在里面。不知是右边门还是左边门,贴了一张年画,上面是一个漂亮的少数民族小姑娘,甜甜地笑着,露出甜甜的酒窝,每次我从小床上起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那笑意盈盈的目光向我投射而来,像是在问候我。我后来在网上搜过几次上世纪中国的年画,却每每失望,一直没搜到这幅年画。这个少数民族小姑娘应该和我年龄差不多,我估计她现在也还活在世上,只是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广袤的土地上,不知她隐藏于哪个角落。后来粮管所修了新房子,外公和我搬了过去,我那时身子依然小巧灵活,我曾钻进去衣柜躲了起来,然后偷偷地窥视着这个世界,衣柜观察世界有一种全新的角度,给我了新奇之感。
老屋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我们平时吃饭就用这张桌子。有一年,在邻镇莲盛的表哥前来作客,他喜欢给我讲故事,什么国王要谋害一个青年,在他晚上要用的马桶边设了机关,马桶盖一提起就会有暗箭射出,国王本意是想把青年射死的,结果却射中了马桶旁边鱼池里一条跃起的鱼……具体故事情节如今已想不起来了,但表哥描摹的画面和场景却历历在目。如今分析起来,可能是青年要当国王的女婿,而国王对这个女婿并不满意并想害死他。我记得表哥来作客时多半在夏天,我穿着短裤惬意地躺在桌子上,那时,一米来长的桌子还能大度地包容我的身子,并透出木材的清凉。而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给了我最好的听故事的背境,我的思想随着表哥的故事天马行空,精游八极。
桌子四边都有抽屉,但都是些小抽屉,基本上放不下什么东西。我那时和小伙伴们玩“背夹”—— 一种纸做的四方的薄薄的玩具,玩橡皮筋,赢了的“背夹”和橡皮筋我就把它们放在里面。
外公家里还有什么家具?好像基本上都已数尽。噢,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洗漱台,上面立个一面镜子,很矮,我那时基本上已可照见这面镜子。旁边立了一个脸盆架,洗脸的搪瓷脸盆常年就搁在上面,洗完,就寻门前的一个空地兜盆倒在地上,哗啦啦,湿了一大片,哪有现在专门的洗脸台池可从下水管流掉。我长得很快,洗漱台上的镜子越来越矮,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很怪,我一直处在洗漱台镜子的一个高度升不上去,搞得我自己都郁闷了,怎么了,个子怎么不长了,难道是身体凝固了吗?后来才知道,人一生的生长曲线是不同的,小时候虽说是长个子的时候,但也有一两年生长极其缓慢。
老屋的门前有一小块水泥地,因为砌得不好,并不平整。我儿时在上面打弹子极其好玩,放在上面它会自己跑,或者完全不按常规出牌,让我打出的弹子沿一个意想不到的曲线滑出。吱呀作响的木门虽然厚重,却是我们夹核桃的好地方。那个年代根本没有什么改良出来的纸皮核桃,凡核桃,俱坚不可催,所以必须经过木门轴的碾压才有可能夹碎。碎了后挑核桃肉也是件辛苦的事,因为没有完整的大块大块的肉出来,核桃肉仍顽强地隐藏在千沟万壑般的内膜中,不费一番功夫是吃不到核桃肉的。
回到贵阳后,前几年我暗自琢磨,外公过世后,他的这些老家具也没什么用了,而我却对它们有很深厚的感情。以前把笨重的家具从千里之外的上海运到贵阳是无法想像的事情,可如今物流发达,并非不可为之。刚好哥哥在上海那边打工,住在外公的老房子里,我或许可以和他商议一下,让他把这几样老家具运给我,我另外拿钱给他置办一些新家具。可世事无常,哥哥因为身体不好回贵阳治病,没过多久就因病医治无效走了。而此时外公老屋的家具也迎来了一场灭顶之灾,因为华为要在那里修科创基地,老房子要拆了,结果一拆,没有一个上海亲戚看顾这些陈旧而没用的老家具,让它们在铁铲的挥舞下化为齑粉。我不是喜欢吃后悔药的人,而是信奉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爬起来,所以我一生中遗憾的事并不多。可是,没有让老家具运到贵阳,还是成为了我此生遗憾的少数几件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