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白鹿城》下部第四章（上）作者 高沐 广东人民出版社

白鹿城下部

             第四章 上

     八字桥往南至三角城头（来福门）沿街有一条小河，名新河。夏日清澈的河水里开满了荷花，不蔓不枝伴随着流水潺潺，北至八字桥，向东直至百里坊，南至小南门河，可谓壮观。明朝信国公汤和拓宽了新河，白鹿城人为纪念信国公的功绩，新河从此后便称为信河，沿河至八字桥的街面称为信河街。

    信河街两旁的小巷、小弄有72条之多。中段有条小巷名金沙石巷，据说该巷早年地面均由金黄色的沙石铺就而得名。

     林家有三间二进平房坐北朝南居于巷首。前为道坦，遍植桂花树与梅花，后院的草地上两棵针松已高出围墙，二进西面临街开有小腰门，门外的石板桥边，竖有纪念信国公而立的青石碑文。秋夏之际，门外小桥流水、花开并蒂；门内书声琅琅、丹桂飘香。

       明骏站在大门口，望着谷富刚挂好的木牌，口中念道：“树仁蒙经馆”，谷富今天很兴奋，大声对明骏说:“我替你们扫地擦桌椅，你上学认得字了，再教我，可好。”

“干嘛那么麻烦，你也来一起习文认字呀！”明骏道

谷富靠近明骏，不好意思地咧嘴笑道：“我比你高一头都不止，那有大人上蒙馆的”。 

“那你上经馆呀！反正大伯父办的是义塾，不收钱的。”明骏指着西房

“好明骏，别笑我啦，我连字都不识一个，还上经馆。”谷富一直在搔着浓密的头发。

   明骏歪着脑袋问道：“我三、四岁时父母亲便教我识字了，你的父母为什么不教你？”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教我？”谷富蹲下身子，手在头皮上抓的更狠了。

明骏拉住谷富道：“我们做个交易，我教你认字 ，你呢叫我大嬷告诉大伯，教我武功，我想舞大刀”。

“你想舞大刀？我连拿都拿不动，你这么小的孩子还想舞？”

明骏心想，小孩总会长大，长大了就拿得动。现在就开始练武、做个文武兼备之人，做个对社会有用之才。两人说来说去，总算成交。

         明骏的愿望在不久的一天实现了。那天大伯问明骏为什么要练武，明骏朗朗而答：强身健体，保家卫国！接着歪着头一本正经而言：“太爷爷说中医只能治病，不能救国。我要跟大伯学文还要习武。外国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我就不服。”

禄桓仰天长叹了口气，摸着侄儿的头道:“骏儿有志气，你这个徒弟我收了。”又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能坚持住吗”？明骏两眼发光，拉着大伯的手转了起来：“不怕吃苦，不怕吃苦，我要跟大伯学文又习武。”

        自立下习武的军令状，明骏包揽了蒙馆的供水之职，他要比其他蒙童早到一个时辰。后厨食用水及院子里洗漱水，这两个水缸必须盛满后才能参与蒙馆习文。暑往寒至，对于七岁的孩童，严冬更是一种考验。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明骏母亲如雪刚迈进蒙馆，见明骏从信河里拎回一桶水，如雪顿时傻了眼，怪不得儿子每天起大早，原来在蒙馆做苦力。她一把揽过儿子，泪水盈眶，心痛之余一股怒火上升，拉起明骏往外而去，明骏抽回手，一路跑往后堂。后堂百廿金刀威武地立在栅栏内。明骏见母亲追赶而来，抱住金刀任由如雪拉扯，就是不松手。口中大声叫喊：“我要习武，我长大要拿大刀的！”声响惊动了禄桓，见两人拉扯，便道：“弟妹别急，任何事物皆和缘分有关。此刀为灵圣之物，一月之后，明骏如与刀无缘，刀自然黯然无光……”话音未落，突见明骏紧抱的百廿金刀浑身闪烁光芒，明骏似在金光包围之中，惊得如雪目瞪口呆。

      从此后，如雪和禄榕痛下决心，让儿子拜大伯禄桓为师。拜师之日，明俊父母在金沙石巷蒙馆，郑重地点上香烛，上横头墙上贴上关公之像。大伯禄桓端坐上方，接受着侄儿(徒弟)的叩拜，仪式过后，禄榕夫妇谢过大伯，送上六样，拜师才算完毕。如雪想到儿子会受尽艰辛，不觉又悲上心头。倒是其父禄榕对大哥充满了信任和佩服。

      一日课间，有做糖人的担子停歇在桥头，匠人好手艺，手揑的鸡鸭蛇狗不在话下，那些西游记、三国志里的人物更是逼真，引的围观的小孩越来越多。明骏站在腰门内，踮起脚尖看那个孙悟空圆睜火眼金睛、高举金箍棒。这活灵活现的姿态把明骏一步步吸引到桥头，他掏出母亲给他买点心的零钱，五颜六色的糖人儿孙悟空终于到手了。

       明骏兴高采烈地举着糖人插入壁缝内，一群蒙童围了过来，羡慕得直流口水。大伯踱着方步，突然交叉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手中高举戒枋（长方形的木条），拉过明骏之手，往手心便打。明骏觉得喜欢孙悟空没错，心里好冤，但他一声没吭，倔强地忍着痛，任由大伯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大伯终于开口问话：“你回答，为什么打你？”“不知道！”明骏回答了三个字，便别过了头。“那我告诉你，进了蒙馆就不能上街买东西。这叫自制与自律，无论此物诱惑多大，是吃的或是玩的。打你就要你牢记一生。”大伯转头看了下其他孩童。孩子们大多是穷人家的，因义馆不用交学费，便送了过来。今见明骏买了糖人，本均垂涎三尺，听蒙师教训“自制”与“自律”，便乖乖地高喊：知道了，做人要自制、自律。

       林家，如雪带着儿子明骏到书房向禄榕哭诉，明骏把手藏到后背。禄榕见妻子心疼儿子挨打，便笑问明骏痛否？那知明骏答曰：不痛。禄榕知道儿子性格倔强，转头对如雪说：“儿子都说不痛，你心疼什么？”话刚落音，一边的明骏掏出身边的另钱给了他母亲：“还给你，蒙馆里的孩子身上都没钱，我不想特殊，大伯的话是对的。”

   从此后，明骏似乎一下开了心智。每日早到挑满二缸水，这属份内事，蒙馆内本属谷富的活，他也抢着干。蒙童有早到的，他会主动当上小先生，教他们识字习字，念三字经、千字文。大伯禄桓看在眼中、喜在心里。

     蒙馆内有一杨姓蒙童，其父在小虹桥口开一间打铁铺，劳作虽辛苦，收入却不多，听说林家在信河街金沙石巷办了蒙馆，穷苦人可免费上学。夫妇俩一商联，便把六岁的大儿子平刚送了过来。平刚虽已六岁，但个子矮小，和其他孩童一比，足足比别人矮了半个头，加上口吃，胆小，一天说不上几句话。每天送他上蒙馆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姑娘自称是他姐姐。奇怪的是平刚整天不与人说一句话，看到自称他姐姐的人来了，即笑颜逐开，粘住他姐难分难舍。他姐呢，看见他也像久别重逢似地，问长又问短。后来他姐知道了明骏的身份，便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明骏保护平刚。     

     这天清晨，明骏刚灌滿内外两缸水，正在树桩上扎马步。门外进来了平刚姐弟，两人又是难分难舍，他姐老生常谈，拉着明骏要他保护平刚，见明骏连连点头，她才放心走开。平刚恋恋不舍，目送他姐从腰门外消失，又向四周扫射，见确实无人，才神神秘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拆叠成方块的油纸，打开，露出几枚暗淡无光的铜钱。他拉着明骏之手，说这是他的秘密，他想把零钱存在花坛里，然后越存越多，然后有了做生意的本钱……然后。明骏觉得好好笑：“然后你就娶老婆。”那知明骏调侃的话一落音。平刚连连点头，说：“我长大要娶我姐”。听说我们有个同学姓彭的，是“同一”碗业老板的大公子，你替我问问他，我要买个成化年间的鸡缸杯送给我姐，他们家有吗？”

“你现在就开始存钱，这个杯子很贵吗？”明骏不解。

“邻居李公公那天坐在百里坊口的榕树下，给我们讲了个故事，明朝有个皇帝买了个七彩鸡缸杯送给他的姐姐，他姐很喜欢，后来给他当了老婆。我想价格一定很贵的，所以小时候存钱，长大赚钱，并且要赚大钱。我也要买。”平刚边说边露出笑容。明骏虽然才七岁，但也知道不能娶姐姐为妻的，并且他那个姐姐比他大了起码十岁。于是便把平刚的话告诉了大伯，禄桓闻言，吃了一惊，便训斥道：“小孩子认真念书，别胡言乱语，说什么娶老婆的事。”

“大伯，平刚说真的，他还把钱藏在花坛。要到‘同一’买成化斗彩鸡缸杯送给他姐姐呢！”明骏觉得好委屈。

禄桓一听事有蹊跷，便叫上平刚一问究竟，那知平刚一提到存钱之事，便吓得战战兢兢，口吃的更历害，以至先生禄桓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平时这个矮小且口吃的小孩，显得有些拘谨且木讷，哪知他还有远大的目标，藏钱买成化斗彩鸡缸杯，成化年距今都有四百多年了，买那时候的东西，还要娶他姐姐，心想，这些都是小孩子的言语而已。

      平刚这个谜一样的孩子，谜一样的话语，在年底的一次家访中，才被先生解开。

     那年，苏北闹水灾，有灾民钱氏夫妇带着十岁的外甥女，逃荒来到白鹿城，途中丈夫病故，好心人便把钱氏介绍给百里坊的铁匠杨志海，杨志海年前老婆因难产去世，留下个嗷嗷待哺的男婴，甚是可怜。两家人一说即合。钱氏后又生了一儿一女，对前妻之子却不待见。打骂是家常便饭，杨志海惧怕妻子的淫威，决不敢对后妻高声一下。可怜平刚整天缩头缩脑，连说话都结结巴巴。那叫阿亚的外甥女却十分同情小平刚。当他受了训斥委屈时，总会扑入阿亚怀中痛哭一场，只有这时，他才感到安全。虽然他叫阿亚为姐姐，但小孩总有恋母情感，他已把阿亚当成亦姐亦母。

        自从平刚在榕树下听了李阿公讲的故事，便在心底埋下了改变命运的秘密。故事里那个叫朱见深的皇帝，从小也是一个没人疼的苦孩子，幸亏宫女万贞儿万般疼爱保护他，使朱孩子逢凶化吉，终于当上了皇帝。朱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可她偏要娶比他大十几岁的万贞儿。自然遭到他母后的强烈反对。那就妥协一步吧，总算心想事成，宮女一跃，虽不是最高位，也是妥妥的贵妃。可见朱皇帝是皇帝中的佼佼者，知恩图报，深情一片。为了表达不忘万贵妃的呵护之情，特意调动全国最佳烧窑高手，烧出了个万里挑一的斗彩鸡缸杯，画面更是感人：一只母鸡带着小鸡散步，画家当然是高手，把母鸡直射小鸡的警惕眼神，画得入木三分，那种舔犊之情，跃然杯中。朱皇帝还为此画提了首诗：南牖喁喁自别群、草根土窟力能分、偎窠伏子无昏昼、覆体呼儿伴日曛、养就翎毛凭饮啄、卫防雏稚总功勋、披图见尔频堪羡、德企慈鸟与世闻。

       这个故事于平刚而言，朱孩子、万贞儿不就是自己和阿亚姐吗？皇帝都要娶大十几岁的老宫女，我为什么不能？但皇帝有钱，那个喝茶的杯子肯定很贵，下定决心，现在开始勤俭节约，有零化钱就攒，长大后去赚大钱，一定把那个皇帝送万贵妃的鸡缸杯买过来。送给阿亚姐姐。

      林先生随这次家访后，对平刚这个患有严重口吃的小男孩，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一再要明骏关照于他，并收他和明骏一起习武，这个孩子太需要宽松的环境，在长身体的时间段，好好练练筋骨。

      这是初夏的一个早晨，蒙馆因暑假期，明骏与平刚可没放假，推马、站桩习武的孩子一天也不能松懈，此时他俩照样去河埠头汲水。

     初夏的清晨，信河里碧绿的荷叶之间婷婷玉立着粉红的荷花，含苞欲放的花蕾净植于河心，一阵清风，惊起荷叶内露珠摇摆不定。悠悠而过的小船，有美少女头戴斗笠，坐在船头，手划河水，一边戏水，一边唱道：

         荷花儿开百里芳

         信河那个水清哟，花悠然

         花悠然哟，岁月长

         岁月长长不回头

         不回头，石头那个不烂水长流

         石头不烂水长流

         金沙石巷金锁匙

         开启繁华哟传万方

“好听，好听，姐姐唱的真好听！”平刚一边拍手一边说。

“走吧，师傅还等着我们扎马步呢！”明骏提起小手桶正想往回走。

小船上传来呼声“：岸上小孩留步，我来啦！”

话刚落音，船上一男子纵身一跃，轻轻落在明骏和平刚旁。

“小郎哥，你们可是树仁蒙馆的蒙童。”

   “是啊，你是谁？”两位小郎哥同时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