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浩宁 (北大中文系学士,马来西亚中学语文老师)
2025年第4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得奖名单已全部出炉, 赚人热泪备受好评的影片《破∙地狱》荣获“最佳男配角”、“最佳女主角”、“最佳原创电影音乐”、“最佳原创电影歌曲”、“最佳编剧”等奖项。虽然整体成绩逊色于《九龙城寨之围城》,但并没有影响这部影片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喜欢这部影片,它触及到一个极为敏感、同时也是极为重要和需要我们理解的课题:生死。《左传》上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也可以说“人之大事,惟生与死”。如何看待生死,如何妥善处理生前身后事,《破∙地狱》可说是在这方面树立了典范。
我说“典范”,自然不是专指“破地狱”的仪式。不吃“喃呒”饭的,没有必要刻意去学这套功夫,除非真的是有兴趣。我看重的,是《破∙地狱》这部影片由始至终在认真协调活人和死者的关系,尽一切努力臻达活人和死者的“圆满”,而它也成功践行这一点。
要说明这个道理,得先从“Hallo文”和“道生”谈起。我们不得不佩服为影片角色取名者的匠心,两个名字已把他们各自的为人和承担的职能说清楚了。我个人认为,“Hallo文”(为了行文方便,接下来会以“文哥”取代“Hallo文”的称呼)可与西方万圣节“Halloween”对应。西方传说万圣节这一天故人的灵魂会重回故地,活人为了不让鬼魂伤害,可装鬼来吓鬼,或赠送糖果给鬼以避免它们捣乱。所以影片中文哥的角色定位从一开始就是专注于和死者打交道。至于“道生”,除了能联想到《道德经》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句,其实也能和东晋南朝宋高僧道生挂钩。前者创造万物,无中生有;后者敢于突破常规,相信“顿悟”,甚至鼓动信众“过午而食”。不论前者还是后者,呈现出来的都是开创者或叛逆者的形象。因此影片中道生的人格塑造更多倾向于“破旧立新”。
专注于和死者打交道,自然就不擅长与活人沟通;坚持破旧立新,自然就无法接受别人墨守成规。这是影片对角色的要求,也是制造冲突和高潮的必要手段。文哥和道生因缘分的安排而被迫一起经营殡葬业,两人因理念差异而有过几次不快的经历。先是道生走商业营销路线,在不清楚意外如何发生的情况底下贸然为一个车祸丧生的死者搞“跑车”葬礼,结果闯了大祸,既让死者家属愤怒,也让文哥反感。而后是道生接的第二单生意,一个富婆要求殡葬业者想办法,让自己得以永远保存死去儿子的遗体。由于酬金丰厚,尽管知道有困难,道生还是决定满足富婆的要求。几经波折,最终这单生意是做成了,但却让文哥颇为不满。道生和文哥的冲突说白了,是更多地考虑活人感受还是更多地考虑死者“未来”之间的冲突。道生觉得帮了富婆的忙,让这位失去儿子的可怜妈妈心安,没什么不对。可文哥却认为这妨碍了死者的轮回转世,是害了死者,并举例说太太去世,自己再怎么难过和舍不得,也要让她走必须走的轮回转世程序。
影片从这里开始,就清楚地揭示了文哥和道生的观念分歧,也促使所有人去思考这样一些问题:人死以后,真正要顾及的是活人还是死者?如果顾及活人,死者曾经存活于世间的意义如何彰显?如果顾及死者,活人存在于世间又是否还有意义可言?这实在是困扰人的终极问题。因此,妥善处理生死问题,掌握分寸协调好活人和死者的关系,就成了影片的重中之重。
文哥专注和死者打交道,导致他与活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他与家人的关系很不好,拉儿子志斌和自己一起吃“喃呒”饭,希望儿子能继承其衣钵,偏偏儿子瞧不起这份职业。身为救护员的女儿文玥,从小就把父亲视为偶像,想当“喃呒女”,却因父亲恪守祖训,认为女人脏污,祖师爷不喜欢,而终究未能如愿。一家人经常为这些问题吵吵嚷嚷,道生全看在眼里。如果说影片中道生必须以一个开创者或叛逆者的姿态出现,那他自然有责任去纠正甚至破除所有陈旧观念,去挽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然而,道生能做到这些吗?
道生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影片中能看到的是文哥和家人一次吵翻以后,独自到外边吃夜宵。道生陪他坐了一会儿,说出“活人也要破地狱”的“金句”,算是间接暗示文哥思想观念存在问题,和他一块唱几句《客途秋恨》,后来到访他家给文哥带上他爱吃的核桃酥。道生做的这一切固然能够稍微缓解他和文哥之间的冲突,当然也能稍微启发文哥去思考一些问题,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文哥对殡葬业的性质、对“破地狱”这门仪式的固有认识。
也许,只有来自亲人的刺激才是最大的刺激,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志斌厌倦了“喃呒”这一行当,准备带妻儿移居澳洲,过理想的生活。文哥不堪刺激,跌倒中风,陪伴在侧的只有文玥。始终秉持女人“脏污”观念的文哥,在几度设法靠自己照料自己的努力失败以后,无奈之下只有接受女儿的照料。在外头文哥亲眼看见文玥遭人指斥为脏污的第三者,还当众被人掌掴,这对他又一次形成冲击,也迫使他对自己长期坚持的想法和所作所为进行沉痛的反思。
道生那句“活人也要破地狱”此刻又在文哥耳畔响起,文哥准备来一场史无前例、在他充分参透生死、抛弃“我执”、不惜背负亵渎祖师爷骂名后的“破地狱”。
文哥走了。看过多少生离死别、送过多少亡魂升天的他,现在成了待人“拯救”速登仙界的亡魂。这个爱脸的“老屎忽”给道生留了一封信,特别交待道生要下足功夫为他化个“靓”妆,他不愿在活人面前失了喃呒师傅的自尊,他要以最棒的“死态”审视这场由他精心设计却由别人主持的“破地狱”仪式是否合格。
影片的后半段是非常感人的。除了文哥在留给女儿的遗书中真情流露,说自己只是恪守祖训,盲从上一代的教诲,以致在有意无意间伤害了女儿,请求女儿原谅,并希望女儿明白“玥”是“珍宝”的意思,强调女儿是自己的珍宝,叮嘱女儿要好好珍惜自己。更为震撼的,是文哥终于跳出了传统的牢笼,指定要女儿主持“破地狱”仪式。以文哥当时的处境,他不可能指望志斌会回来参加自己的丧礼。当然,志斌还是回来了,两兄妹共同为父亲也为自己破了地狱,芥蒂全消。有必要指出,道生在这个阶段更多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虽然他在葬礼上大胆批评传统观念的谬误,认为祖师爷既然是女人生下的,那它本身就无法摆脱脏污的属性,因此没资格说女人脏污,同时也不客气地把那些既守旧又虚伪至极的“喃呒佬”一个个“请”走。可是,让文玥参与“破地狱”这一看似大逆不道的决定,毕竟不是道生做出的,而是文哥的遗愿。道生这位开创者叛逆者,也需要文哥这位“守旧祖师爷”的改变和支持,才能让这场别开生面的“破地狱”仪式顺利进行。
最后,这场“破地狱”仪式别开生面,其中蕴含的深意,值得分析。
其一,这场“破地狱”是影片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既满足死者又满足活人的仪式。我在前面提到“更多顾及活人还是顾及死者”的问题,在这里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让文玥主持法事既是文哥的遗愿,当“喃呒女”为死者“破地狱”又是文玥最早的志愿,现在文玥如愿以偿,文哥也得以瞑目。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之前说影片《破∙地狱》是个典范。生前身后事,皆当以人为本,可很多时候我们都会遭遇无法两全其美的尴尬,最终留下遗憾。而《破∙地狱》却巧妙地以另一类“大团圆”结局化解了这种尴尬,打通了一条“生死兼顾”的路径。
其二,这场“破地狱”说明,人是可以有突破有作为的。只有泥古不化、相信“从来如此,便对”的人,才会坠入鲁迅所谓“历史循环”的怪圈,让一代又一代的人背着先祖的包袱,不断地重蹈覆辙,从而导致代代不幸。但只要一个人愿意转念,愿意调整改变,“轮回尘间的人,今生可能,渡化缠绕的半生”,可以及时中止厄运的延续,让我们的子孙“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这不正是我们每一代人的殷切期盼吗?志斌文玥两兄妹跳起的这支“最后没明日的舞”,恰恰是在召唤明日的来临。
其三,这场“破地狱”最终交由“脏污”的女人主事,充分凸显了影片对“脏污”和“干净”问题的辩证认识。在这里我想引用已故著名历史学者余英时先生《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的一段话:曹雪芹虽然创造了一片理想中的净土,但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片净土其实并不能真正和肮脏的现实世界脱离关系。不但不能脱离关系,这两个世界并且是永远地密切地纠缠在一起的……《红楼梦》中干净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最肮脏的现实世界的基础之上。祖师爷有母亲,如果母亲是脏污的女人,祖师爷难道真能“出淤泥而不染”、彻底干净吗?显然是不能的。“脏污”和“干净”互为参照,没有“脏污”就无所谓“干净”,这其实也符合佛教的辩证思想。
顺带提一下,我注意到影片一个似乎较少人深究的细节,就是核桃酥。文哥十分爱吃核桃酥,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喜好,影片没有清楚交待。如果结合道生之前不小心把文哥亡妻留给他的藤椅丢弃而让文哥大发雷霆的事情,我们也许可以做这种猜测:文哥的亡妻爱吃核桃酥,文哥吃核桃酥是为了纪念亡妻。如果再结合文玥受过的伤害,我们是否可以依此推断,文哥的亡妻也受过文哥不少的气,尤其是在“女人脏污,祖师爷不喜欢”的问题上?文哥几乎每天必吃核桃酥,这当中是否隐含他对亡妻的思念和愧疚之情呢?而正宗的核桃酥,里头是含猪油的。道生曾因闯祸而给文哥献上一只烤乳猪赔礼,没想到此举加倍激怒文哥,因为文哥是纯粹的喃呒师傅,是茹素的。但假如文哥几乎每天必吃的核桃酥是含猪油的,那文哥就不再是纯粹的喃呒师傅,这就更为有力地说明没有绝对的“干净”和“脏污”的道理。当然,我现在毕竟无法证实影片中文哥吃的核桃酥里头含的到底是猪油还是植物油成分,因此这个问题只能作为“假设性推理”提出,不能以此断定文哥是否为纯粹的喃呒师傅。
有关生死这种终极问题,即便是圣明如孔夫子也只能选择含糊其词,他那句“未知生,焉知死”就表明了他对谈论此类问题的顾忌和谨慎。应该承认,这是困扰人一生的大问题,真能参透个中道理的人寥寥无几。可影片《破∙地狱》告诉我们,生年不满百,造化常弄人,人之降世弃世,均在呼吸间。仅仅片刻功夫,就“天各一方难见面”。因此人和人之间,应该要有更多的体谅和关怀,好好珍惜当下,过上合理幸福的生活。而合理幸福的生活,需要人们摒弃陈腐观念,保留基本常识,并且以真挚深厚的情意来共同创造。只有这样,才能在人之大限来临时,比较好地兼顾活人和死者的情况,才不会抱憾终生。
饰演志斌的朱栢康上台领取“最佳男配角”奖杯时情绪激动、泪流满面。他的父亲已经离世,他在戏中进行的“破地狱”仪式得“顺道”超度现实中的父亲。得奖对于他成了一份夹杂着痛感的喜悦,他把一切视为“上帝的安排”、“主的恩典”。我们姑且不论这些话语和他深入人心的喃呒佬形象是否存在反差,换个角度看,他有机会饰演志斌,能够为真实的和虚拟的父亲 “破地狱”,并且相信“上帝”会妥善安排万物的归宿,这又何尝不是帮自己驱散愁苦、寻求解脱的良方呢?“最佳女主角”、文玥的扮演者卫诗雅上台领奖时也不忘用影片中的一段话勉励各位,大意是说上了车就不要管什么时候到站,好好欣赏沿路风景。获得“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项的朱芸编希望观众在欣赏这部电影及其音乐的同时,能够真正释怀。我想,他们对《破∙地狱》这部影片的意义已做了最好的阐释。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没有永远不死的人,也没有永远无法释怀的情感。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想通这一点,过好平常日子,坦然接受人间所有的分合散聚。芸芸众生,皆为尘世过客,在受享一番和阅尽沧桑后,平静自若地面对“土馒头”。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