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后一届小学五年制学生,五年小学生涯,前前后后应该遇到过二三十位老师教我。如今,年逾五旬的我还能记起几位小学老师?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开始人生的启蒙,小学一年级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第一站。说来惭愧,搜索枯肠,如今我只记得一位一年级的老师,她姓杨。杨老师教我们时年岁已不小了,花白头发,然而精心烫过,头上翻起银色的波浪。那个年代,小镇烫发的人不多。杨老师长得慈眉善目的,仪态端庄。再次道惭愧的是,她教我们语文还是数学,我都有点模糊了。我脑中一会儿浮现乘法口诀,一会儿浮现拼音aoei,却总是对应不到一张老师清晰的脸。
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我们答对问题时,她很懂得及时夸赞我们。她在讲台上一边伸出右手,翘起大拇指,并且要我们学她的样子,一边慈祥地说道:“大拇指拿出来,翘一翘”,如是者三——我确信这就是她当时在课堂上的原话,也是她一生中留给我唯一的一句清晰的话。杨老师应该说是那个年代很早就懂得对孩子进行激励教育的老师了。
如今回想起来,杨老师老年而烫头发,仪态端庄,而且长相清秀,用现在的 话说,看得出来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实在是小镇芸芸众生中的一股清流。让我不仅有点怀疑她解放前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命运坎坷而沦落到小镇从事一份平凡的工作。我六七岁时她已五十多岁年近退休,如今五十来年过去了,她应该已不在世上了,世上能记得她的人也不多了。
二年级的老师我只记得一个,她的名字叫吴金星,矮矮的个子,长年留着一头短发,脸上还有雀斑。在她任上有两件事我印象特别深。有一次我正在上课,突然,作为班主任的吴老师把我喊了出去,我小姨夫到学校里急匆匆来找我。
原来,我家里出事了。
那一年,我在贵阳毛巾厂工作的母亲回到了她的家乡,上海市青浦县西岑镇。因为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建设,作为家中长女的她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此重任,从繁华的上海去了千里之外偏僻的贵阳。我按我大哥的年龄推算,此时她应该离开西岑已有十七年左右了。母亲因患肝癌,不得已从贵阳暂时回到了医疗条件较好的上海。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扛住,在上海治疗一段时间后,离开了人世。母亲在西岑的短暂驻留,是我一生中唯一和母亲相处的日子,深深地印在我脑中。小姨夫是来喊我马上跟他们一起,赴上海市区为母亲治丧。
在我人生有限的老照片中,有一张上海所有亲戚围绕在躺在灵车上的母亲周围的照片,在一众大人中,我个头矮矮的,比灵车稍高一点,比大人矮得多,只及他们的腰间。我看着长眠的母亲,表情木纳而平静,那个年纪,我还不懂得人间亲情和丧母的悲痛。
班上有一吴老师的儿子,是我的同学。到了二三年级的时候,我突然和他玩得很好,每天放学后就兴冲冲地到他家里两个人一起写作业,因而除了在学校之外,我和吴老师的接触也多起来。有一年夏天,吴老师从学校回家,看到我和他儿子在写作业,就问我们热不热。我不知何故,来了一句神一般的回答,“我既不怕热,也不怕冷”。吴老师听了哑然失笑,“只有猪才不怕热也不怕冷。”巧合的是,我和他儿子同龄,刚好都是属猪的。前几年,我回西岑探亲,从同学口中得知,他母亲已不在了。我感到挺婉惜的,但又不好多问,怕引起同学的伤心事,而且同学好像也怕重又揭起伤疤,十分不悦别人的多嘴。
三年级的班主任应该是吴老师连任。到了四年级,班主任是一个女老师,姓什么记不起来了,也留着上海农村妇女习见的短发,好像挺能干的一个人,除了教书,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还会在农村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纠纷小事中强势地处理。她应该长得还可以,因为我隐隐知道有小学男老师对她有好感。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我不知怎么惹恼了体育陆老师,他在广播中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三年级的周少俊做广播体操有气无力。”对,是有气无力这个词,当时的我还无法学习到这么高级的成语,就因为他这一无情的点名和批评,让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高大上的词。小学时陆老师不看好我,我念初中的时候,他也调到了初中,具体做什么记不得了,可能是由体育老师转为后勤,他对我的态度和评价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进入初中,我突然醒悟,学习成绩急起直追,顷刻间已跃升至班上前三名的巅峰。有一次校运会,我扔手榴弹得了第一名,他在路上见到我夸奖我“文武全才”,神情中除了欣赏,似乎还带着一点小小的讨好,与小学时高高在上的轻蔑已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回想起来,陆老师虽然是教体育的,但成语运用得无比娴熟,而且每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小镇小,陆老师同样是我班上同学的父亲。也是前几年,回沪探亲时忽闻陆老师也不在人世了。
到了五年级,班上突然来了一个原来不是西岑小学的老师,姓金。哎呀,以前他的名字我可以脱口而出,如今记性越来越差,名字已想不起来了。金老师是作为杰出人才从村小学调到镇小学的,有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儿子沾他的光,也从村小学来到西岑小学读书,有一个小儿子的眼睛长得很特别,不大好形容,似乎是那种略为肿胀但显得很有味道的单眼皮。
金老师很猛,有一次可能是上课铃声响了,我还在走廓上不守规矩地迟迟不进教室,他见状来了句,“相不相信,我把你的屁股踢烂。”我听了心中一懔,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穿着高帮球鞋的脚,灰溜溜地溜进教室。金老师虽然是教语文的,但可能平素回家还要干农活,体格十分健壮,他那双奇特的高帮球鞋,可能既便于他在学校锻炼,又便于他在田里干农活。
五年级有一课是学成语胸有成竹。之前所有的课,老师都是照本宣科。这一课金老师找了一些道具,好像是一幅竹子的画,结合课文给我们讲了起来,以致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这个成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不忘。金老师开了生动教学的先河,这也是后来教育部门大力提倡的教学方法。金老师果然有两把刷子,他能从村小调到镇小是有原因的。
写到这儿,小学老师似乎被我回忆完了。突然又想起一个人,他叫朱小圆,一个代课老师,原来从事的工作可能与会计有关。二年级时,他教我们数学。这个人高高大大的,平时笑呵呵的,和同事相处为人和善。可是,他的和善仅仅限于复杂的大人人际关系中,对我们这些小学生他可不客气。有一次,我不知怎么惹恼他了,他大发脾气,而且动起了手。他在操场上伸手抓住我,在空中抡了一圈,抢得我头昏眼花的兼十分害怕,而且抡的过程中他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我肚脐眼旁边的肉,血肉模糊。至今,我肚脐眼旁边还有一个清晰的不规则的伤疤,像小猫小狗咬过似的。我怀疑,当时他指甲中留有我身上的肉屑。放在现在,朱小圆体罚学生,是要被批评甚至开除的。不过,他本来就只是个代课老师。没多久,他的代课生涯就结束了。哈哈,好多小学老师的名字记不住了,而一个代课老师的名字却铭刻于心,是不是与他是我的仇人有关呢?——人的本性是不是易记仇?
好了,写了这么多,小学中印象深刻的老师和与他们发生的一些事基本上回忆完了。但我知道,还有很多记忆仍深潜于心,只要好好回忆一下,或者借由故人启发,它们就会从记忆之河的深处浮出水面。期待下一次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