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浩宁(马来西亚)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是鲁迅小说《伤逝》中涓生对子君说过的话。用这句话来谈论鲁迅小说《奔月》中羿跟嫦娥的情况,我觉得也是合适的。
鲁迅的小说不会“无聊”,但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则大多被“无聊”所困扰、甚至被“无聊”所摧毁。由此可见,“无聊”不仅是创作的大敌,还是生活的主要障碍,是需要“引起疗救注意的病苦”。如何避免“无聊”粉碎美好的爱情,如何让合理幸福的日子得以延续,《奔月》或许能给予我们一些启示。
故事的开始,羿的出场就显得十分狼狈。他“在垃圾堆边懒懒地下了马”,猎获的是“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然后换来的是太太嫦娥的一顿抱怨。他曾经有过的光辉形象至此已遭到彻底解构,他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差劲的男人,否则怎么会让自己和太太“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故事中的嫦娥形象也被作者无情颠覆,她成了养尊处优的“阔太”类型,颐指气使,任性傲慢,从她身上丝毫看不出高贵的气质。把“神”还原为“人”,从而更深刻地揭示人世间的种种残酷和无奈,应该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同时,这也可视为作者创作倾向更多地从现实主义过渡到现代主义的标志。北大中文系资深教授严家炎在《鲁迅与表现主义》一文就谈到“把神话中的英雄变成平凡卑微的现代人一样,也是现代主义作品共有的趋向。”羿跟嫦娥,决非不食人间烟火、快乐逍遥的神仙眷侣,他们同样在为日常的吃喝问题而烦恼,为生活缺乏新鲜元素的注入而苦闷,他们就是这样一对平凡的“现代”市民夫妻。
对于眼下的局面,羿有过自省。他懊悔于自己当年的冲动,认为不射杀封豕,“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不消灭长蛇,此刻“也可以做羹喝”。小说中的羿,虽说“也有四十多岁了”,但英气仍在,威力犹存。他面对的不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种因岁月流逝而导致人衰老退化的生理问题,而是陷入“猛将难为无宝物可射”的窘境。一年多以来,看到最多的是乌鸦,射得最多吃得最多的也是乌鸦。由此可见,其他的飞禽走兽,大多已被羿射绝了。
动物绝迹,人类的大限就不远了。
我这么说,是要把现在热门的生态保护议题引入到分析的文字当中。第一季《舌尖上的中国》谈到吉林省郭尔罗斯蒙古族渔民于查干湖冬捕严格遵守一条规定:猎杀不绝。冬捕的渔网是6寸的网眼,只能猎捕到五年以上的大鱼,小鱼就这样有意被“漏”掉。他们这么做,既是为了保证鱼群能顺利繁衍,也是为了让广大人民在任何时候都能吃到鲜鱼。与之相近的,是森林保护者提倡“砍树的同时也要植树”的理念。万物能否生生不息,取决于人类是疯狂地向自然索取还是理性节制地与自然“互惠互利”。带着这些认识,我们回头看小说中的羿,审视他和嫦娥之间的矛盾,可以这么说,羿有意无意间把动物几乎射绝的举动,直接造成后来他们的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从而动摇了夫妻之间的情感基础。爱情需要维系,想要长久维系必然需要长远的目光。可是故事中的羿跟嫦娥目光短浅,过分注重当下的享受,以致过早地把珍品宝物射光煮光吃光,最终被迫一整年啃乌鸦,单调乏味,无聊至极。他们的爱情,如果不及时“更新、生长、创造”,被无聊“吞噬”是迟早的事情。
那么,要怎么“更新,生长,创造”,才能避免这座爱情大厦坍塌呢?让羿和嫦娥去寻找“诗和远方”,是当务之急。其实,羿已听从嫦娥的吩咐,准备“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走远是有收获的,他射杀了一只黑母鸡,但黑母鸡却是一位老太太养的家禽,结果羿为此需要赔老太太“十个炊饼”。虽然蒙受一点损失,然而这对此刻的羿而言绝对是小事,能把黑母鸡带回家就足以让他欣喜一整天,毕竟“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接下来的故事我们暂且按下,先着眼于老太太养黑母鸡这一细节,我们是否看到了“更新,生长,创造”的契机呢?
如果嫦娥能适当地纡尊降贵,不再执着于当“阔太”,而是向老太太学习养鸡的方法,既让自己有精神寄托,也顺便改善食物和生活的品质,这似乎是不错的选择。提到养鸡,读者也许会联想到《伤逝》的情节。子君养了“四只小油鸡”,在涓生下岗,生活窘迫,落到“菜不够连饭也不够”的地步,不得已让“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残酷的生活让“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涓生变得“怯弱”,最终两人的爱“无所附丽”,悲剧收场。在这种情况下,读者可能要说,有了涓生和子君作为前车之鉴,那么嫦娥即便愿意养鸡,或者说羿跟嫦娥愿意共同饲养鸡鸭鹅等家禽,恐怕依然于事无补,他们一样不会有好的结局。
但我不这样看。
首先,羿跟嫦娥的情况,与涓生和子君的情况是不同的。前者是缺物,后者是缺钱。羿回家没见到嫦娥,还以为是嫦娥耐不住饿,独自上饭馆去了;涓生和子君却是连饭馆都去不了、温饱皆成问题的“贫贱夫妻”。羿跟嫦娥,需要的是生活的点缀,是新意的介入;涓生和子君,“求生”成了第一要义,是重中之重。明白了两者的区别,我要说,羿跟嫦娥,如果愿意稍作突破,像已故中国当代小说家张贤亮著作《灵与肉》中的李秀芝那样,当一回“海陆空军总司令”,饲养诸如鸡鸭鹅等家禽,应该可以大大增添他们的生活情趣,他们每一顿的餐食也肯定会更加丰盛。这正是创造的伟大之处。已故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奠基人王瑶在《<故事新编>散论》谈到鲁迅的《补天》“主要篇幅则是描绘女娲进行创造性工作的喜悦和艰辛,是对创造精神的歌颂”。结合王瑶先生的观点,我认为,《奔月》中的羿跟嫦娥,正是需要做一些充满“喜悦和艰辛”的“创造性工作”,以帮助他们有效驱散生活中无聊的阴霾,营造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
嫦娥升天了。羿连发三箭,都无法把月亮射下来。在羿看来,“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对月宫的无限憧憬和依恋,正是羿跟嫦娥的“死结”。早有不少人谈过,中国哲学的可贵之处,就是不随意构建所谓美好的“彼岸世界”。鲁迅也向来主张“执着于现在”。用心经营当下,过好每一个今天,才是合理的生活方式。否则,过分相信乃至痴迷于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会让人想得更多的是逃避而非直面和解决生活中实际面临的问题,也更容易扼杀人的“创造精神”。尤为可怕的是逃避的结果完全可能是跳出一个深坑,再掉入另一个更深的坑,让自己的生活加倍困苦。有鉴于此,唐代诗人李商隐不知是为了讽刺还是基于同情,写下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诗句,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升天后孤寂落寞的嫦娥形象。宋代的苏轼则明确指出“高处不胜寒”,享受在人间“起舞”的时刻,以此表明他尽管遭遇贬谪的不幸,仍然热爱人间,情愿当一个普通人的坚决态度。
羿最终能否追回嫦娥,《奔月》没有清楚交待。但我想即使羿有本事把嫦娥追回来,他们的生活依旧不会幸福。因为嫦娥不可能满足只喝一天的鸡汤、吃一天的“黑母鸡炸酱面”,过不了几天她又会萌生逃离的念头。因此,他们夫妻两人应该在早些时候就要投入“发明创造”的工作,联合家将、女辛、女乙、女庚一块创造新的食材、研究新的烹调方式,给沉闷的宅子注入新元素、带来新气象,打造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一家子。在这种情况下,羿跟嫦娥的爱情,才可能地久天长。
让我们再次呼唤“更新,生长,创造”的爱情,愿每对爱侣都能在美好的人间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