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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渠珍的家乡湖南省凤凰古城
陈晏生
我的父亲陈渠珍1882年出生于湘西凤凰县，蔡锷、宋教仁、程潜、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是他的同龄人。他比蒋介石年长5岁，比毛泽东年长11岁。
很多人都知道他早年加入同盟会投身辛亥革命，进藏抗英平叛，带队穿越青藏高原无人区返湘，1921年起先后被委任为护法靖国联军第二军军长、北伐军左翼军副司令、湖南第一警备区司令、湘西巡防军统领、湘西屯务使、独立19师师长、新34师师长、128师师长、新6军军长、军委会中将参议、沅陵行署主任等职，人称“湘西王”。
1950年率众和平起义，担任民革中央团结委员、全国政协委员、湖南省政府委员，1952年病故于长沙，享年71岁。但很少有人了解我父亲在抗日战争期间的作为，史籍资料也鲜有记载。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5周年，我就用这篇文章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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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渠珍与藏女西原的雕塑
先父陈渠珍一生艰难坎坷，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时代。
他生于政治腐败、国弱民穷、外敌侵凌的清末，16岁在芷江沅水校经堂读书时，将原名陈开琼改为“渠珍”以喻珍宝空遗沟渠，自号"玉鍪"，古文中“鍪”（读móu）是武士头盔, 以明其志向。
1906年（清光绪32年）毕业于长沙的湖南武备学堂，任湖南新军49标的队官（大约相当于连级），军营在长沙北门协操坪（后来改为东风广场，现在是湖南省体育场）。受革命新思潮的影响，与同学林修梅（林伯渠堂兄）等人加入同盟会，后来投奔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被安排在新驻成都新军协统领钟颖部下任65标队官。
先父深感到英、俄帝国侵略瓜分西藏的企图，西藏地方噶厦政府达赖十三世又有投靠英军迹象，于是他抓紧时间收集有关川边西藏的史地资料，在短短的时间内写下《西征计划》呈递钟颖。钟颖很赞赏他的才能，委任他为援藏军一标三营督导官，随军进入西藏抗英平叛，营管带林修梅是他在湖南武备学堂的同学。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援藏军发生内乱，先父带领手下湘黔籍官兵，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九死一生辗转回到老家湘西凤凰。
凭着他的聪慧才干，1921年他39岁那年便担任湘西巡防军统领，手下有一万四五千官兵。后来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大元帅之一的贺龙元帅，当时曾担任先父手下“独立湘黔边境剿匪第二支队”支队长，后来川东边防军总司令石青阳来湘西借兵，先父了解贺龙心怀大志，迟早留不住他，便将贺龙推荐给石青阳，贺龙离开湘西后，走上了他的革命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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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县南华山陈渠珍墓
1927年先父45岁时被委任为湘西镇守使、独立19师师长。
1934年他52岁时任新34师师长，这是一支有三万多人的正规军，外加十多个保安团、屯务部队和五千多黔军，足可编为一个兵团。他的管辖区域达到湘西及周边二十余县，这是他在军事、政治上最昌盛的时期，因此被称为“湘西王”。
他掌握湘西军政大权后，举起“保境息民”的旗帜，开办军校、办实业、工厂、交通、报社、银行、教育、慈善，励精图治，造福湘西人民。
他编练军队、以仁治军，著《军人良心论》命令下属学习，他提出：“有良心的人拿枪是军人，没有良心的人拿枪便是土匪。”分清了军人与土匪的区别。他还发布《四大注意、九项禁令》，大力整顿军纪。
著名文学家沈从文曾是他属下士兵，后来担任他的秘书，美国作家金介甫著的《沈从文传》中有这么几段：“沈从文第二番从军结果，他看到清乡军队跟他三年前的部队一切都完全变了，枪械、纪律，完全不像过去那样马虎，每个士兵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军官都服装整齐......军队之所以面貌一新，全在统领官陈渠珍以身作则......”。“通过他严密的军事化组织，使湘西真正做到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盛世。”
1928年中国共产党组织南昌起义后，贺龙回到湘西开辟红军根据地，当时的省主席何键逼迫先父围剿贺龙，先父总是虚以应付，1935年更是借道放行让贺龙率领的红二、六军团突出重围，长征到陕北与中央红军会师。先父这样做是已经看到日本侵略中国步步紧逼，“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一致对外、全民族抗战”的主张。他也因此被何键以“剿共不力、私通贺匪”的理由撤职，改以“湖南省政府委员”、“长沙绥靖公署总参议”的空衔，移居长沙下麻园岭一座由先父命名为“寥天一庐”的旧公馆。
他回顾人生，写下传记文学《艽野尘梦》，记录进藏抗英平叛历史，记录穿越青藏高原无人区的艰险，记录他与藏族妻子西原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旷世情缘。
何键在免去先父职务、自己直接插手湘西以后，克扣军人军饷，还增加数十种苛捐杂税，以致湘西人民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一年后湘西发生“革屯”运动，先父的老部下吴恒良、隆子雍、龙云飞等举起“革屯、抗日、倒何”的大旗，逼迫何键倒台，何键灰溜溜离开湖南去南京担任有名无实的“内政部长”，仅一年又被免职，以后就终日求神拜佛打发余生了。
何键离开湖南后，张治中接任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在南京时就与熟悉湖南的军政要员贺耀祖交谈过，贺耀祖从辛亥革命、北伐开始与先父相熟，对先父治理湘西予以好评。贺当时是中央监察委员，后来还担任过委员长侍从室主任、首任军统局长，得知张治中调来湖南主政，特意向他介绍了先父。
张治中到长沙就职当天，省政府要员都到火车站欢迎，他一下车首先问陈渠珍是哪一位，与先父握手言欢。先父感到很惊讶，后来张治中又多次来麻园岭与先父交谈，诚请先父与他一起治理湖南，收拾湘西目前的“残局”。
先父见张治中对他很诚恳，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表示国难当头，愿为抗日救亡尽力工作。1938年4月1日，张治中任命先父为沅陵行署主任。
先父任职后费时一个半月，凭借他在湘西的根基和名望，短时间内就收集人枪两万多，编成10个团，东山再起，肃清盗匪，整顿吏治，发展粮棉生产，安定了湘西局面，把沅陵建设成稳固的抗战后方基地。
1938年长沙“文夕大火”之前一个月，省政府迁到沅陵办公，至今在沅陵县城马坊街还保存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抗战时期湖南临时省会旧址群”。大批机关、学校经由崇山峻岭中抢修通车的湘川公路穿过湘西撤往西南大后方，父亲都传令沿途放行、派兵护送。
汉阳兵工厂、湖北大冶华中水泥厂、长沙纺织厂等重要国防和民生企业也先后迁入湘西，开工生产支援前线。汉阳兵工厂和巩县兵工厂的机器搬进山洞，创办了辰溪兵工厂，生产的枪炮弹药源源不断送往前方。
从南京经长沙搬迁到洪江县寨头村的中央陆军机械化学校培养出中国最精锐的装甲兵，在抗日战场上大显神威。驰名中外的湘雅医院在沅陵创办沅陵分院，救治军民、卫生防疫。
先父延揽大批专家和技师，在湘西各地探矿、办厂、发展农牧业，让闭塞落后的湘西跟上时代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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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期间陈渠珍在湖南省洪江市创办的《洪江日报》
先父担任沅陵行署主任期间，还下令接收了省内外的几十所学校迁入湘西地区，其中有：教育部第九中学教师服务团、 江苏省立银行专科学校（后改为国立商业专科学校）、 中央政治学校、 江苏省立医学院、 国立安徽中学（后改为国立八中，并在会同、花垣、保靖、麻阳、乾州等地设立分校），还有教育部在芷江开办国立二十中学。长沙雅礼中学、岳阳、长沙、常德教会学校和民国大学一部也陆续迁到湘西办学，中华文化薪火相传，为国家培养出大批精英人才。朱镕基前总理就是在国立八中花垣分校读完高中的。
贫瘠的湘西在国土沦丧、国家危难之际慷慨敞开胸怀，接纳迁移和逃难共达30万人，沅陵一时被称为“小南京”，湘西为中华民族抗战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张治中对先父担任湘西沅陵行署主任后做的工作很满意，对先父说：“此前，人民群众称先生为‘湘西王’，现在你是政府封的真正‘湘西王’了......”。
1938年7月1日，张治中通知先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来电，蒋委员长要召见湘西行署主任陈渠珍。
我曾听我大哥陈同初说过，先父从武汉回来后同家人们聊起见蒋委员长的经过：当时武汉形势已经岌岌可危，国民政府已迁往战时首都重庆，军委会准备放弃武汉，事务特别繁忙。
当他走进军委办公厅时，一位大校军衔的侍从官接过他的名片，要他在大厅里等候。先父问他要等多长时间，那位大校冷冰地说：“那就说不定了，等三、五天的都有，有的等了五、六天没见着委员长回去了的都有！”先父听他这么一说，再望一望客厅里坐满的那些等候召见的将级军官，心想这还不知要等多久。
大概一小时后，那位侍从官走进客厅，很客气地说：“哪位是湘西陈渠珍先生，委座召见。”就这样，先父随他往蒋委员长的办公室走去，委员长已经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等待。
先父见到委员长首先向他鞠了一躬。委员长说：“免礼！免礼！你就是湘西的陈渠珍字玉鍪，是文白（注：张治中）通知你来的吧，来得及时啊！”
先父回答：“是的！是的！”
委员长对那位侍从官说：“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我陪玉鍪去吃饭，要他们候见的下午再来。”
先父听委员长这么一说，还真有些感动。在小餐厅里摆上四菜一汤，委员长喝一口白开水说，“对不起了，没有设宴招待，这是新生活作风。”
先父连忙说：“现在是抗战时期，都应该提倡俭朴的作风。”
委员长说：“是呀，大家都应该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先父比委员长大5岁，但牙齿比他的好，委员长配的假牙，先父还幽默地对他说，我的牙齿好，是吃苦吃出来的。陪同的几位听后都笑了，委员长也笑了。
他们边吃饭边谈，委员长说了好多：“现在国民政府已迁到重庆，重庆将成为全国的政治军事中心。作为川黔孔道和屏障的湘西，就有更重要的战略地位，听文白说你在湘西工作做得卓有成效，回去继续努力吧！第一要安定湘西, 第二要开发湘西，把湘西变成陪都和西南的重要屏障，支援抗战......”。
先父听完委员长的这番话，明白了委员长为什么要及时召见他，也明白他管辖的大湘西在抗战中的地位和重要性。
他从武汉回湘西后，传达了蒋委员长召见他对湘西工作的意见和指示。
7月7日这天，在沅陵广场召开了5千多人的大会，纪念“七.七”抗战周年，他发表了自己亲笔写就的《湘西在抗日战争的重要性》的长篇演说，提出团结各方面力量，号召一致抗日。这篇演讲词震动很大，后来发表在《国民日报》和《西北导报》上，随文刊有一首歌颂先父的诗：“ 儒将丰神大将材，旌旗指处阵营开。 陕甘宁蜀亲临过，一槕翻然归去来。”
还有一首诗：“ 卄载乡帮政绩清，黄发孺子太关情。 无边烽火弥天劫，又得斯人慰我心。”
事与愿违，壮志难酬。长沙“文夕大火”后，张治中调离湖南，薛岳接任湖南省主席，还是第九战区代司令长官，执掌湖南军政大权。
先父第一次与薛岳见面，见他披着一件铜扣闪亮的军大衣，昂头挺胸不冷不热地握了一下手说：“你就是湘西陈渠珍，湘西很重要，你要好好干！”
先父见他故作高傲，俨然上级对下级作指示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他感到薛岳与张治中有天壤之别，就是蒋委员长召见都很客气，而这位比他小14岁的年轻军官却如此傲慢，以后与这样的赳赳武夫难以共事。
与先父私交甚好的张治中，见他受到薛岳的排挤，曾特别安排他去重庆会见当时的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部长陈诚，以期改善他的处境。
陈诚是蒋介石最为信任的心腹大将，张事先特别嘱咐先父对这位红人要谦恭一点，奉承几句。
没想到先父在宴会上竟然一句奉承的话都不肯说，还在有意无意间对陈诚的傲慢露出轻慢的表情。
张治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频频在桌子底下踩先父的脚尖，可他还是我行我素。
宴会后张治中埋怨先父，并建议回访陈诚补救一下。
先父婉拒了张治中的建议，说：“我的年龄到底比他大许多，为一官半职乞求于他，太不像样子。"
先父的湘西汉子刚硬性格，的确与陈诚、薛岳难以相处，不久，陈诚果然向蒋介石进谗言诬陷离间，薛岳也处处为难作梗，先父为了不影响抗战大局，不得已辞去职务，在湘西旧部保护下躲过阻拦追杀，到重庆南川赋闲隐居，后来又到贵州印江生活两年，以研制纺织机械、自办纺纱厂解决一家老小的生计。
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部长的周佛海（沅陵人）曾登门游说拉拢先父“曲线救国”出任伪职，被先父怒斥汉奸，未能得逞。
虽然年近花甲、受冷落排挤、赋闲隐居，先父仍然时刻关心战局态势、牵挂湘西父老，他多么渴望效法古代的廉颇、黄忠、岳飞、辛弃疾，亲赴战场杀敌卫国、收复失地，实现平生抱负。
他曾写道：“锦绣河山虽已碎，兴亡事业未卜中。”“羁身迢迢千里外，藏剑夜夜匣中鸣。”在郁郁不得志中以诗词抒发忧患与愤懑。
令他欣慰的是，他培养提拔的部下都是精忠报国的勇士。在他的勉励下，由顾家齐、戴季韬率领湘西凤凰子弟兵组成的128师扛着凤凰县自造的机枪、步枪奔赴战场，1937年7月在浙江嘉善对日作战，用近乎原始的武器与日寇的飞机、大炮、坦克展开血肉拼搏，喋血苦战七昼夜。他一手培养保送的沈荃、侯烈、陈范等军官都在战斗中身先士卒，身负重伤，7000多官兵伤亡过半。凤凰古城几乎家家戴孝，户户白幡。为国捐躯的都是先父的亲人和子弟啊，消息传来，先父捶胸顿足、痛断肝肠！
由龙云飞任师长的暂编第6师在长沙会战中奋勇阻击，他亲自指挥的一个团仅生还16人。从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到常德会战、雪峰山会战，以湘西子弟为主体的暂编第5师、暂编第6师在历次会战中几乎是无役不从、伤亡殆尽、血染疆场。连日本侵略军也称“湘西军人战意坚强，不可轻侮”。
为抵御侵略、保卫湘西、保卫芷江机场，湘西民众组织的抗日自卫队伍也付出了极大的牺牲。祖国大西南没有丢失、陪都重庆没有沦丧、抗战能够取得最后胜利，湘西是顽强挺立的血肉长城、钢铁屏障，有3万余人奔赴前线，2万多官兵献出了宝贵生命！
先父的老部下后来的命运各不相同：陈范策划起义泄密被杀。戴季韬随先父参加和平起义，任湖南省政府参事，得以善终。同时参加起义的沈荃（沈从文之弟）却不幸于1951年“镇反”运动中被枪决，1983年平反。劝说先父起义的侯烈历尽坎坷，1976年被释放，1979年平反。最为遗憾的是骁勇善战的龙云飞受特务唆使与解放军为敌，在湘西剿匪中饮弹自戕。
我是先父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八，我两岁时，先父病故，葬于长沙。我因年幼，未能亲蒙先父教诲，追随上阵杀敌，从母亲彭梅玉、哥哥姐姐、凤凰的乡亲故旧追述以及先父遗著、资料中得知他的事迹与故事。
2012年7月，我与哥哥姐姐及陈氏家族后人一起，在凤凰县委、县政府和父亲故交、曾资助学画的黄永玉老先生的支持协助下，将先父的遗骨由长沙明阳山公墓迁至凤凰县城南华山上，在先父的墓旁安放了藏妈西原的铜像。黄永玉老先生撰写了墓志铭，凤凰的父老乡亲们夹道迎接“老师长”魂归故里，湘西自治州与凤凰县领导出席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先父长眠故乡，俯瞰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湘西日新月异的发展巨变，当含笑九泉。
2020.2.28
附：黄永玉老先生撰写的墓志铭《寥天一庐祭》：
这里安眠的是湘西凤凰百姓难忘的陈渠珍先生。先生是卓越的文学家、政治家、军事家。二十世纪初，国内军阀混战时期，由于先生的精心维护，未受骚扰，湘西百姓得以享受三十余年安宁太平日子。
抗日战争初期，在民族大义激发下，上万湘西优秀子弟浴血献身嘉善战役，不朽的英灵都是先生几十年一手培养的骨肉勇士。
抗战晚期直到胜利，民生凋蔽，国步艰难之际，先生满身风雨受命回归湘西，重新协助梳理山河，抚慰伤痛，百姓生活得以喘息廻旋，费尽了先生移山心力。
先生治军仁，为政宽，工作务实，教子有方，生活简朴，博学渊雅，见解宏阔，无愧人称山水精英。
先生青年时代，远戌西藏，参加驱逐英帝的战斗立功累累。其间结识藏女西原，二人深情渡过无数生死经历，我们塑造西原的铜像挨在先生身傍，陪伴先生俯览日新月异的故乡。
祝愿世人的爱情地久天长。
辛卯春同乡后学子弟黄永玉 敬誌并书
主编后记：我心目中的“湘西王”
初次得知“湘西王”陈渠珍这个名字，是初中时期从周赤萍写的当年知名度很高的纪实小说《擒魔记》中看到的。这本书现在就是在网上也很难找得到了，其原因据说因为周是林彪的死党。但《擒魔记》在刚出版的1962年还是红极一时、读者甚广的。这本书记录刻画了湘西的众多匪首，例如杀人魔王龙云飞、山大王姚大榜、嗜杀成性的“灵鸡公”、“天见日月不明地见草木不生人见九死一生”的张平，那些闻所未闻的血腥故事看得读者心惊肉跳，陈渠珍在书中与这些十恶不赦的匪首为伍，也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被描绘为湘西最大的土匪头子。周赤萍曾是湘西剿匪主力47军的政委，不由得读者不相信。回顾反思，书中有的内容这并不符合客观事实。
我与湘西有缘。“文革”中被强迫下放到了湘西的永顺县，虽然离陈渠珍的地盘凤凰县还隔着二百多里，虽然老百姓搞不清省长是谁、总统是谁，但提起“湘西王”，年纪大的村民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也多次到过凤凰、吉首、乾州，听说他的故事，但从未听说过他打家劫舍、残害百姓，也未听说他横征暴敛、搜刮财物，当地人提起他总是怀着几分景仰和敬畏。
还有人说，陈渠珍虽然奉命与贺龙打过仗，但他们拜过把子，并不死磕。贺龙长征走后，是陈渠珍收养保护了贺龙的一双儿女。新中国成立后，贺龙知恩图报，致信湖南省政府，陈渠珍遂获礼遇。这说法也许失真，但可见陈渠珍在湘西民众心目中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陈渠珍识时务、顾大局，不与解放军为敌，还参加“迎解”，力劝部下归诚。他担任“湖南人民自救委员会”副主任（唐生智为主任、刘公武为常委兼总干事），积极促成和平起义。善有善报，他于“镇反”中幸免于难，1952年以71岁病逝得以善终。
更巧的是，我结识了“湘西王的公子”陈晏生，在他家里，我看到了陈公的遗像、当年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陈晏生还赠送给我他父亲的遗著以及他自己的文集。在这本装帧精美的《遗著》里，收录了陈渠珍的著作《自传》、《艽野尘梦》和《军人良心论》，还有经历文革浩劫后残存的演讲词、日记、书信、公文。读过这些作品和历史资料，我对晏生的父亲有了更全面深刻的了解和认识。
陈公渠珍是大智大勇、爱国爱民的杰出人物。他出生于风雨飘摇的清末，随川督赵尔丰入藏收复失地，智勇双全，立下战功。辛亥革命起，被拥戴为革命军总指挥，后率湘西子弟兵百余人经青海无人区入甘肃返湘西，随行士卒仅余七人。其间亘古荒原、绝粮断道、茹毛饮血、几入绝境、艰苦卓绝，得以生还，该是何等胆魄！
陈公与西原的凄美爱情故事荡气回肠、催人泪下。每读到记叙西原的娴熟骑射技艺、舍身救护、雪中依偎、冒险觅食寻猎、罹患天花而殁的段落，虽时过百年、天人永隔，那奇女子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这一段伴随着雪域高原风情的传奇篇章、人间佳话将永垂青史，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具有永恒的艺术感染力。
陈公为治理湘西殚精竭虑、功不可没。他从民国十年开始统领湘西，先后担任“湘西巡防军统领”、“靖国联军军长”、“警备司令”、“湘西屯边使”、“沅陵行署主任”、“湘西绥靖公署主任”，军令政令达于湘西十县及周边，史上诸人无出其右，使湘西出现了短暂的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这又何其难得！如果陈渠珍能够继续以其“礼运大同”、“允执厥中”的理念持续治理，湘西的面貌决不会是旧中国结束时的那种状态。他治理湘西的改革努力虽然因为时代的原因归于夭折失败，但他是湘西民族区域现代自治的先驱，也为新中国1957年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成立提供了前车之鉴。理想遗愿终于能够变为现实，陈将军当含笑九泉。
但令人遗憾与不解的是，陈渠珍在抗日战争期间的表现与作为在史料上却极为少见，我曾问起他的小儿子陈晏生，也说是抗战初兴之时他父亲就被迫去重庆赋闲，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返乡，因此抗战中难有作为和记载。但我在查找抗战史料及寻访各地抗战遗址时却陆续发现不少有关陈渠珍的事迹，查阅到湘西将士血战浙江嘉善战场的战报，沈从文的胞弟沈荃、我的知青朋友的父亲侯烈都曾是抗日战争中的悍将，甚至后来沦为土匪的龙云飞、张平都曾在抗日战场上出生入死。我把这些资料提供给陈晏生，协助他结合父亲留下的史料和哥哥姐姐们的讲述，写下这篇记录先父在抗战中的行迹，为湘西王的人生补充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篇章，也是对湘西各族人民于国难当头之时不惜牺牲、奋起卫国的讴歌。今年正好是陈渠珍诞生百年之期，能够做好这件事，我们深感欣慰。
回望星空，王者归来兮！
孟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