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拜学英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在电视新闻,手机视频,报纸消息,书籍记载里,每每看到中亚东干乡党来到西安拍城门、摸城墙的情景时,我心情不由激动。而2025年初夏的这次远方乡党拍城门摸城墙的情景却是我亲眼目睹,那情景,那场面,感人至深,令人难忘。
46位前苏联东干二战老兵的后人——远方的乡党,我们的亲人,在中亚东干协会安胡塞主席的率领下,一到西安来不及吃一碗羊肉泡馍,来不及在回坊热闹红火的街巷里体验回坊风情,径直来到西城门,包着洁白头巾,穿着素雅整洁长裙的女士们与胡须发白,身板硬朗的老兵后代们穿行在古城街边,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人们从他们的表情眼神里,从他们的穿衣打扮上,知晓了这是远方的乡党再次回家来了。
西城门上了心愿
初夏的西安古城,阳光明媚,城墙下的马路车流如水,草坪、树叶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青翠碧绿。东干乡党们来到西城门下注视着高大巍峨气势的箭楼和城墙,热泪盈眶,不愿挪步。这就是先民当年西行跨出第一步的地方,走出西城门,离开故地的那一刻,他们是那样的流连不舍,脚步与心情一样沉重,故土难离的泪水挂满了脸庞,犹如140年后,他们的后人回到故地西城门时的泪流满面,不同的是,他们的后人流下的是回到故地,完成嘱托和口唤,见到亲人激动的泪水。
当远方的东干乡党们双手抚摸着青砖砸砌的城墙,拍打着吊着铜环的朱红城门时,他们既有回到故地的幸福,又有完成先祖口唤和各自举念的释然,一种朝圣般的虔敬感油然而生,幸福感流溢在他们的脸旁。面对青砖老墙,他们喃喃自语,当听罢安呼塞主席声泪俱下的讲解后,他们不由自主的抬起双手,祈祷着诉说着表达着各自的心愿。
当一对老夫妇由于掉队未能与大家一道拍城门摸城墙时,失落与抱撼写在布满沧桑的脸庞上,安胡塞又领着他们来到城门下,讲解着先辈们如何走出城门,一路向西转辗,历尽艰辛,付出巨大牺牲与腐朽的清王朝抗争到底,悲越天山,落居中亚的艰辛历程,讲解着先祖的遗嘱和口唤……这时候讲者不由哭了,听者也不由擦起了双眼,庄重的抚摸罢城墙,接着祈祷完成口唤和举念的读阿。
也许,西安城的人们自上世纪90年代目睹东干乡党第一次回到老家摸城墙拍城门的情景后,每年都有东干乡党回来,这样的情景见多了,己习以为常,而首次在现场感受这动人情景的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远方乡党的举动,被眼前的情景彻底感动了。这不是电影、电视造作的拍摄,这是东干乡党真情的自然流露,这是时隔140多年后出走孩子的回归,这是完成先祖嘱托的释然,是太过久远的东干人的共同夙愿。
就连写出不朽小说《白鹿原》的陈忠实也在当年感于中亚东干人的顽强不屈,抗争清廷,转辗西北,悲越天山,落居中亚的悲壮历程,感于东干人回到故地敲响城门,完成先祖嘱托,感于第一次听到东干人的声音,更感于与中亚东干协会主席安胡塞的接触交流而写《敲响城门的远方乡党》一文,表达一位汉族作家的真情感受:“我就是在那一声地道而动情的乡音里站起身来的,这是太过久远的却又令我闻之耳热心跳的一声乡音,是逃亡到中亚的三千多乡党在近一百三十年后第一个返回故乡的后人发自肺腑的声音。”“我回来了!”是一种太过沉重的声音,“被左宗棠驱赶打杀的关中回民,是从西安城的西门逃亡而去的,西门便成为他们背离家园的一个情结”。
几年前我曾在《充满亲情的牵挂——陈忠实对东干人的抒写》一文里这样写道:“这是一次饱含深情的抒写,是一份乡党乡情的抒写,也是一次对民族团结之情的真实抒写”。
小雁塔下留个影
十三朝古都西安,八水绕城,人文荟萃,为后世留下了蔚为壮观的文化遗产,地上的建筑壮观气势,地下的文物令人惊叹,吸引着各地游人,尤其是外国友人探寻历史,鉴赏宝贝的目光。小雁塔下的西安博物院里,2025年5月29日下午,迎来了一帮搭着头巾,戴着白帽的客人,我们的远方乡党——前苏联红军东干老兵后代西安老家行的人们。
博物院对东干乡党的到来表现出热烈的欢迎之情,让既能讲普通话,又能讲地道陕西话的讲解员全程佩戴耳机讲解。在一楼大厅,乡党们首先看到的是大理石镶嵌在地坪上的八水绕长安地形图,几条绕古城的河流以墨绿色大理石镶嵌,不同朝代西安城的位置略有不同。墙壁上的丝绸之路地图,标注着从长安开始经平凉、固原、兰州、嘉峪关、吐鲁番、乌鲁木齐再到中亚诸国的地名。东干乡党听着比斯凯克、塔什干、托克马克、阿拉木图、撒马尔罕、布哈拉……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时,乡党们比划着指点着念叨着。当安呼塞指着丝绸之路的起点,先民们离开故地的第一站西安,又往西指点着一个个地名时,乡党们惊叹着路途的遥远。
展柜里不同种类,琳琅满目,精美古老的一件件出土文物在无声的诉说着西安的古老,诉说着先民的聪明才智。那一件件古物,哪怕是一个陶罐都烧制的式样别致,花纹细腻,精美绝伦;而那一件件布满花饰纹路的青铜器就更让人惊叹了。东干乡党们顷听着讲述和安胡塞的翻译,纷纷上前观赏拍照。东干乡党是博物院里听的认真看的仔细的游客,没有中途离去者和走散者。
在有着镇馆之宝的精致的三彩腾空马前,东干乡党们以惊叹的目光观赏着,这件唐代文物,形状逼真,1966年出土于莲湖区。飞腾状的马背上骑一胡人,头发分梳两结,脸庞富态安详,略向右侧视,身微倾,手控马缰绳,身着圆领深蓝长袍,腰系皮带,左挂圆形小囊,脚蹬尖头靴。飞腾状的马呈赭黄色,间白斑纹,肚下有一方孔,为插器物用,马的鬃、尾、蹄部为白色,绺、鞍、䔩均为毛色,马鞍下垫深褐色坐垫,垂于马鞍两旁,鞍后搭一行囊,白黄绿三色相间,不失为古丝绸之路西域胡人疾奔长安城形象的真实再现。东干乡党对先民精湛的制陶雕塑手艺无不惊叹称赞。
在另一展厅,东干乡党们看到一座歇山顶殿堂形式的石板拼接而成的四周刻满精美图案的石墓,乃夫妻合葬墓,主人是北周执掌管理波斯商人事务和主持袄教祭祀的官。墓室壁上,有一种奇怪的文字——粟特文,而粟特国据考证是位于中亚泽拉夫善河流域,他们长期活跃在丝绸之路上,以经商著称,正是粟特国人的经商,促进了东西方的交往交流。但令人遗憾的是,粟特文如今几乎成了没人使用的语言,粟特人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只能通过石椁上到铭文来领略了。
在沉稳中耸立了一千多年的小雁塔下,东干乡党们又听到了唐玄奘历经艰险,从这里出发,西天取经的动人故事。蓝天白云下的小雁塔巍峨高耸,塔顶虽在历年的地震中有所损伤,但仍不失沉稳大器。东干乡党们以古塔为背景,在蓝天白云下,把各自的身影与古塔融为一体,自然忘不了拍一张合影。随后又到旁边的有关中八景之称的“雁塔晨钟”敲钟祈福,那沉稳雄厚的声音,随着东干乡党轮起的木柱,响彻在散发着古老之气的小雁塔博物院里。
坊上人家尝美食
坊上人是西安城里一家誉美西北,在西安城几处设有分店的清真餐饮,以做坊上各种美食而出名。听说远方的乡党要来品尝美味,老板珐图麦和员工早已迎候在门口,一声“欢迎回家”的问候,使东干乡党顿感回家一般。
东干乡党们被礼让落座后,安胡塞用地道的陕西话说,坊上人是西安城里顶有名的餐厅,中国的皇帝为其母亲都在这里做泡馍呢,西安城墙下的人们围清真寺而居,一座寺就是一坊人,餐厅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大家好好吃。老板珐图麦说,听说咱远方的乡党要来这里,我高兴的了不得,叮嘱一定要把二楼留下来包
场给咱远方乡党们。我在中亚去过安主席家,他使我知道了在西安已失传的老话诸如“过事”、“妯娌”等。来西安三件事:看兵马俑,吃羊肉泡,游回民街。今天的食材都是精心选购的哈俩里,所有的菜都是我亲自所点,让远方的乡党们品尝一回地道的西安回坊美食,吃一碗正宗的羊肉泡。珐图麦一席话,赢得了东干乡党们的掌声。西安回坊有关热心人士在“坊上人”餐厅表达了对东干乡党的热情欢迎并以尽地主之谊。
东干乡党们各自掰着泡馍,品尝着坊上人端上的一道道精制菜肴和美味,体验着回家般的感受,高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安胡塞还不忘向东干乡党介绍我去年中亚之行写的多篇介绍东干人文章。他自己最近写了一本记述丝绸之路上东干人的书籍。他认为作家把咱的民族写的真实到位,提的高写的好,外界就会高看咱一眼。东干乡党们热情的交流着谈论着,一道道品尝着美味,似乎都吃饱了肚子,待香气扑鼻的羊肉泡端上来时,几乎都吃到了碗底,坊上人餐厅的泡馍真是太诱人了。
东干乡党们正有滋有味地品尝着美食,吃着羊肉泡时,穿一身黑衣,戴礼貌的王国杰老师与夫人来了,安胡塞起身迎接王国杰说:王老师是最早写咱东干人的陕西学者,有了王老师的书写,才使陕西及西北地面的人,知道了东干乡党们的情况,开始了相互间的来往,老家陕西的人感谢王老师,东干人同样感谢王老师。此情此景,王国杰没顾上吃一口泡馍,声情并茂地用俄语表达着对东干乡党的敬重和欢迎之情:
欢迎各位东干乡党回老家,西安就是各位的老家,就是各位先民的故地,咱们根都在陕西三秦大地上,你的回来摸一把城墙,拍一把城门,在西安城里走走看看,西安人就高兴;我一辈子研究中亚东干人历史,写了好几部书,快150年了,东干人在中亚影响很大,通过辛勤耕耘和不懈努力,经济得以发展,文化素质得以提高,推动了当地经济社会发展;既保留了中国的农耕文明,又传承保留下了中国传统文化,东干语和方言就是就很能说明问题;东干乡党就像从家里走出或从母亲身边丢失的孩子,丟失了百余年,如今回来了,大家莫不高兴,莫不喜欢……
王国杰发自内心的话,赢来了东干乡党长久的掌声。大家似乎忘记了吃泡馍,静耳细听着。随后他又迈开方步,精神抖擞的为东干乡党们吼了一段秦腔,82岁的他精神状态如此之好,见到东干乡党们,高兴得像个老小孩似的。一位汉族学者,一辈子研究东干人,为东干人深情书写,观点是那样的公允,对东干人悲壮不屈的历史和命运同情而敬重,深情的书写着,历史不会忘记这位老人的.
回坊也有博物馆
这天,炎热的西安城里,细雨蒙蒙,位于大莲花池街53号的西安回坊博物馆暨东干人博物馆门前人头踊动,东干乡党们披着雨披,撑着雨伞聚集在5层小楼的博物馆里,听着馆长安和平先生的精彩讲述。
在一楼迎面墙壁上,东干乡党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幅山水画般的古丝绸之路图和郑和航海图,沙盘上一队队行走在丝绸古道沙漠戈壁上的载负着丝绸、瓷器、茶叶的驼队,人们似乎听到了叮当作响的驼铃声,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见到了来自西域陌生的面孔。让东干乡党眼前一亮的是一件收集于丝绸古道上的数百年前的黄铜抓饭盆,一件西域人随身携带的刻制着精美花饰的盛水器皿,一副来自中亚的整木刻制的马鞍。
在有“聚奇堂”之称的二楼,东干乡党们看到了一幅周恩来在西安会见回族开明绅士马德涵的绘画,诉说着回族上层人士受周恩来之托,营救西路军的史实。二楼珍藏的回族人的生活用具颇多,一张明代八仙桌椅,多幅清代刺绣,民间用过的盛粮升斗等,百年前西安坊上吃羊肉泡的大瓷碗,一道裂纹用铆钉牢固的铆箍着;而让东干乡党看了又看的是一件收集于民间的回族先民用过的绞水辘轳,至少也有百余年的历史;东干乡党还欣赏到了横梁上一幅幅回族从出生到成年各时段举行不同仪式的照片,让东干人感叹的是这些照片是由汉族摄影师所拍;一个老式牛皮箱,据说是老革命家习仲勋用过的东西,安胡塞介绍说是当今皇上父亲用过的,引来东干乡党人的赞叹。
三楼展厅,一长条木牌上刻写着作家陈忠实题写的“东干人展览馆·中亚陕西村”的牌匾,收集展示的用品衣物器具刺绣等大都与东干人有关。让东干乡党难忘的是先祖画像旁一幅装裱了的相思图,来自中亚东干妇女之手,刺绣着花草树木小鸟屋舍,东干妇女们把对故土的思念用巧手刺绣成一幅相思图,以表达东干乡党一百多年来“去国万里情不改,离乡百年魂尚存”深切的思乡情怀。三楼展馆里还收集展示着东干人的刺绣、各式服饰,东干人生活场景图片等。
在王阿訇诺夫·满苏尔的画像前,东干乡党阿依舍大姐深情地说,这幅画像是自己亲手赠给到米粮川王阿訇洛夫·满苏尔纪念馆参观的安和平的,见到这幅画像,就不由想起安和平那年来时的情景。
三楼展馆里,以东干人家里的摆设情景盘一小炕,放置着炕桌,铺着毯子被褥,叠放着一层层绸缎被褥,东干乡党尤其妇女们像回到家一样,坐在炕沿,听安和平和安呼塞共同讲述一根光滑木棍的来历,那根质地硬朗的木棍是南山的木头,当年随主人从陕西故地一路西行,越过天山,落居中亚,历时十几年,又随着落居中亚的第一代人首次远赴麦加朝觐,最终又回到了陕西故地,东干乡党们争相抚摸着光滑的木棍,眼里似乎闪着泪花。一位老奶奶坐在板凳上,一张张拍着安和平收集的东干人照片。安和平还向东干乡党们展示了几幅圣旨原件和来自丝绸古道上的几枚金币和中国的麻钱,安胡塞说这些麻钱就是咱先人走出陕西时用过的钱,乡党们争相看着、抚摸着一枚枚麻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