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
我一直记得这样一幕：剧终之夜，在暮色沉沉的病房里，麦柯‧柯尔曼以一个即将溘然长逝之人的平静，请求那位中国青年为他献上一个吻。不是情欲的贿赂，也非恋人的索取，而是一个孤独灵魂在死亡前最后一次打量人世的姿态——一如疲惫旅人，在长夜之前望向故乡灯火。小说的终点在这里停住了时间，而我们却从那轻轻一吻中，读出旧金山所有午夜的海风，和世界尽头那一声，哑而深沉的叹息。
范迁的《旧金山之吻》，是一个容纳了创伤、羞耻、误解、欲望、漂泊、赎罪与死亡的短篇小说。但它不靠情节取胜，也不靠悬念吊人胃口，它像一支徐徐铺陈的慢板乐章，渐次打开一段异国他乡的记忆之书，字里行间掩着作者作为戏剧人与诗者的双重身份，那些讽刺与告解、冷笑与温情，宛如光照之下的尘埃，清晰而沉默，落在异乡人无法落地的影子上。
这是一篇讲“错位”的小说。性别的错位，身份的错位，欲望与自我的错位，甚至爱本身——那种在沉默中暗生，在误解中颓败，在迟疑中走向毁灭的爱——也是错位的。整个叙述是一封迟来的信，一个旁观者对逝者、对自己的追忆与辨认。它不依靠“同志文学”式的标签化叙述，也不陷入某种酷儿意识形态的诗化粉饰，它处理的是一场纯粹的、不合时宜的、彼此绝望的、而又在某个隐秘层面深切感人的“爱之悖论”。在这悖论中，欲望不是爱的出口，而是其镜像，是爱在不能为名的混沌状况下留下的一道阴影。
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讲述者是一位在“八九”后亡命至美国的中央戏剧学院学生。他的“英雄”光环并未带来幸运的命运，相反，是“鸡蛋和橘子”的日子，是在艺术学院当裸体模特的卑微生存。他有俊朗的肉体，有古希腊雕像般的比例，有对戏剧的真挚热忱，也有对尊严和自恋的坚守。他以身体抵达艺术的边缘，以语言抵挡美国社会的嘲弄和冷漠，也以一种东方式的克制、男性式的桀骜，与麦柯之间展开一场漫长、迟钝、最终令人哀伤的相识与误会。
麦柯是这篇小说里最令人心碎的角色。他不美艳、不风骚、不张扬，却拥有一个温和体贴的灵魂。那个送来拉夫劳伦浴袍的夜晚，那些静坐树下速写的午后，那些开车接送的深夜，他用一个旁观者的方式爱着讲述者，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是典型的“禁欲型”同性恋者——被家庭压抑、文化规训、内心羞耻感所围困，却又不曾真正在欲望中放纵自己，直到那夜他发现自己的“情敌”是一个女人，直到那夜他哭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声哭泣，才把整部小说悄然推入一个更深的维度。
这不是一篇诉诸煽情的小说，它的悲剧恰恰在于“不够激烈”。讲述者始终未与麦柯发生身体关系；麦柯在生命终点前，也只请求一个吻。这种克制是小说最深的张力所在。范迁不将痛苦外露，而是用讽刺、冷笑、男子气概、肉体炫耀和都市猎艳，来一点点遮蔽底层的虚弱。那是麦柯的羞耻，也是讲述者的羞耻。他不是恶人，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当他意识到麦柯的感情时，他说，“我希望他极力否认。”这句话，击中的是异性恋世界对同性情感最根深蒂固的恐惧。
小说的文本是戏剧性的，语言却是诗意的。范迁以一种游刃有余的节奏感，驾驭着戏剧性的情节转折与抒情性的内心流动。对话与内心独白交错进行，情节推进与意识穿插互文共振。在结构上，它呈现出一种轻缓而流动的编织感，每一节都是一个关于身体与记忆的光斑，逐渐汇聚成最后那一幕——一个吻，一次道别，一种永远不会被命名的爱。
在形式上，这篇小说也远比表面更复杂。它借用了“演员回忆录”式的叙述模式，将叙事拉向自传体与告解体之间的模糊地带。讲述者作为“我”的建构，与作为“李”的现实，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摆动，使读者常常不知该同情谁、谴责谁、亲近谁。这种模糊化的视角设定，是小说最独特的策略。它不站在麦柯一方说教，也不站在异性恋“我”的立场反讽，而是以一种暧昧而真实的张力，呈现两种生存经验的冲突与交错。
麦柯的死亡，是小说的高潮，却也是唯一没有“戏”的段落。他没有死于男主角的拒绝，而是死于一个无解的自我厌弃过程。他把自己献给了匿名的欲望，把疾病当作对拒绝的惩罚。“在我搬出去之后心灰意懒，去公共澡堂不管青红皂白地与人乱交”——这是麦柯对自己最残忍的自白。而他的死，也不是作为控诉的牺牲者，而是作为一个不能理解自己爱的形式的人，沉默地离开了世界。
而讲述者在尾声处的变化，更令人动容。他没有去改写什么命运，也没有为麦柯“转变”性取向，只是在最后一刻，给予了一个迟来的、非欲望的吻。这个吻，不是爱情的承诺，不是责任的担当，而是一个活人对另一个灵魂最本真的回礼，是对曾经生活过、疼痛过、深爱过的另一种人生的认领。
小说结尾极静。“我在他冰冷的，汗涔涔的额角上轻轻吻了⼀下。”语言回归最素朴的陈述，没有煽情，没有落泪，只有一个轻轻的动作，如封印一般，盖在麦柯短暂而决绝的一生上。而那一吻之重，胜过任何戏剧化的结局。
我们还可以从文本中看出更多范迁对“爱”的理解——他不相信童话，也不迷恋美学化的同志叙事。他让麦柯出身优渥，懂古龙水，画技娴熟，却羞于说爱；让讲述者英俊强壮，戏剧训练有素，却逃避一切不合规范的感情。在这个斑斓的旧金山，他们都像从舞台上跌落下来的演员，找不到角色，背不出台词，错过了彼此，也错过了救赎。
《旧金山之吻》不仅是一篇小说，它更像是一首用身体写成的挽歌。在异国他乡的孤岛上，一个青年演员，一个同性恋画家，他们在各自的欲望、身份、伤痕与秘密中沉浮，最终只以一个轻吻完成彼此之间永远也说不清的结算。而我们作为读者，也只能低头哑然，想起那个在旧金山春日阳光下盛开的樱花，和那一吻之后，那条无声无息通往太平间的走廊。
故事结束了。麦柯死了，讲述者还活着，但死亡真正留下的，不是那个遗产，不是一套房子，而是那一句：“李，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我爱你，你能不能吻我一下？”这句话，如火苗在纸页上倏然一跳，留下灰烬，却再也无法熄灭那曾燃烧的光。
于是我们终于明白，这所谓的“旧金山之吻”，不是旧金山的爱情，也不是旧金山的艳遇，而是旧金山的审判、宽恕与哀悼，是在一场爱与不爱、说与不说之间，最真实的人性悸动。
正如讲述者在麦柯死后所说：“活着的人，接过将死的人的秘密和担子，这副担子在你有生之年一直要挑在肩上。”小说也把这副担子交到了我们读者的肩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或许是李，也或许是麦柯。我们都爱过，错过过，也可能带着悔意和未竟的爱，走完这一生。而唯一能留下的，只是一场轻轻的吻，轻得几不可闻，却重得不可承受：——
那一吻
轻于烟尘，重于山海
不在唇上，不在胸怀
在那个摇摇欲坠的黄昏
当他用最后的一口气
换来你一次温柔的俯身
还记得那扇门吧
那推向太平间的走廊
还记得那条街吧
他在它的角落
画着你的肩胛如画一只弓
你背对他抽烟，眼神遥远
他在心里喊你的名字，却没有出声
爱在你们错过的触碰间滑走
纷纷挤进
那些说不出口的下午：
他剥开桔子，你读《哈姆雷特》
他为你画下一幅幅素描
你转身时笑了，却没有回头
你以为
他只是送你浴袍
你以为
他只是帮你按摩
你以为他没有说“我爱你”
可他说了
在每一次咖啡冷掉之前
在每一个灿灿日落之后
后来他躺下了
像一幅画被缓缓收起
你低头吻他
仿佛吻一朵
风中坠落的樱花
那吻之后，旧金山再无春天
只有街角遗留的花香
在你每一次经过的时候
轻轻为你擦去
眼角的泪滴
（选自英子专著《21世纪，文学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