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前,脚下曾是茫茫荒田,解放后划归周边生产队,冬日里割草成了常态。随着人口增长,政府决定开垦这片近两千亩荒地,组建新的大队——"新建大队"。
在东西向的老河北岸,拓河筑基,规划新宅。搬迁名额按各队原有荒田面积分配。我家解放前替地主看守这片荒田,住在未来新区北面,相距不过两百米。为节省开支,未拆旧屋,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抬屋子。
"抬屋子"——将整栋房屋依靠人力抬移,这天方夜谭般的事情,却是我家亲历的真实壮举。
那时我家是土墙茅顶。搬迁前,先用木头支撑稳固屋架,再推倒四面土墙。木工师傅用粗绳麻腰,将屋架梁柱牢牢捆扎,在关键位置系好可供扛抬的木杠。
拂晓时分,晨雾如乳白轻纱萦绕屋脊檐角。原生产队的几十条精壮汉子已齐聚屋前,大多赤着上身,古铜色皮肤在微光中泛亮,肩背肌肉紧绷如岁月雕琢的铁块,积蓄着沉甸甸的力量。目光短促交汇,无需言语,默契已在眼神中流淌。
碗口粗的绳索如巨蟒缠绕房梁,紧紧缚住屋子的筋骨。队长一声嘶哑的"起!",几十条脊梁应声弯折,头颅深埋,肩膀抵上木杠。一声闷雷般的"嗬"从胸腔迸发,随即是更响亮粗粝的号子,如滚雷破云:"嘿——哟——嗬!"这吼声汇聚成掀动大地的力量。木杠呻吟,绳索绷直如弦,屋基在众人脚下发出沉闷的撕裂声,仿佛沉睡的土地骤然惊醒。整座房子竟如一头庞大迟钝的巨兽,颤巍巍地,一寸一寸,被硬生生从大地的怀抱中拔起!
屋子悬空了,稳稳架在数十条肩膀托起的木杠之上,恍若一艘众人肩扛的笨重方舟。屋柱在熹微晨光中微微战栗,檐下蛛网轻晃,仿佛整个家屋的灵魂在颠簸中惊疑不定。汉子们迈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得大地震动,汗珠如雨从额角、脊背滚落,砸在干燥的尘土上,洇开深色斑点,又瞬间被吸干。粗犷的号子声在清冽晨空中反复震荡,每一次"嗬"声都伴着数十只脚掌同时踏下的轰鸣——大地在呻吟,在承托。
村中老人拄杖凝望,浑浊的目光追随着移动的房屋,嘴唇无声翕动。孩童们兴奋地尾随奔跑嬉笑,为这新奇巨大的"玩具"雀跃不已。新宅基已在望,土地平整,新挖的基槽如一张敞开的、等待的口。
汉子们抵达目的地,号子声变得短促精准。他们用肩膀感知着房屋重心的每一丝变化,小心调整角度,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宝。"落!稳!慢!"号令声声。那曾庇护几代人的巨大阴影,在众人屏息凝神、筋肉虬结的操控下,平稳沉降,一寸一寸,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新的土地,最终发出一声满足而沉重的叹息。尘埃落定,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古铜色肌肤汗流如注,粗重的喘息连成一片,脸上却绽开笑容——那是力与汗托举成功的纯粹喜悦。
父亲蹒跚走到新屋墙角,蹲下身,用树皮般粗糙的手从怀里掏出小布包,郑重地抓出一把泥土——那是旧屋基上的土。他缓慢而庄严地将这捧故土撒在新屋根脚,泥土簌簌落下,融入新地的尘埃。他久久凝视那新旧交融之处,仿佛完成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让根脉与记忆在这片新土中重新扎下。
晨雾不知何时散尽,一轮红日高悬,金红光芒泼洒下来,照亮了新基上安稳的房屋,也照亮了倚杠喘息、脊背起伏如丘陵的汉子们。房子静立着,檐角清露在阳光下闪烁,似昨夜未干的泪痕,又如新生的珠光。它如此安静,仿佛从未经历那惊心动魄的跋涉,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片土地。唯有深嵌泥土的根基,沉默铭记着方才几十条脊梁的沉重震颤,与那穿透晨雾的号子——那些属于土地和肩膀的原始语言,已刻进新土深处。
汗与吼,肩与索,竟挪动了一方沉实的土屋,搬移了栖居的厚重之壳。那被抬起的何止是砖瓦梁椽?分明是无数血肉之躯以齐声呼号,从大地上艰难剥离又轻轻安放的一个"家"字。原来故乡的重量,可以用肩膀来称量;而家的根脉,亦能在人力的托举下,于新土中默默重生。
五十多年前抬来的茅草屋住了几代人,没几年便被空心砖瓦房替代。1987年,又立起了两层小楼。然而,那抬屋子的壮阔情景,那汗珠砸落尘土的回响,那穿透晨空的号子,那新屋根脚融入的故土……至今仍在记忆中,崭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