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德胜:父亲的紫砂壶

世界华人周刊
创建于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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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德胜

给父亲做完“周年”回来,一眼又扫到了博古架上的那把紫砂壶,这是父亲在世上留给我的唯一一件可视可触的物什。

八月十二日,是父亲的忌日。今年是头一个,兄弟姐妹都很重视,备足祭品,大清早出门。我起床时,看见太阳在平天湖上抄袭昨天般地浮动着,待下楼却洒起了麻点雨,看看天光,没有返回取伞的必要。果然,天遂人愿,好一个睛天晴天。然而,归途才出村,雨便下了起来,专心致志的样子,似乎在应着秋景,明显凉爽了起来。待我们到城里下车开门时,“啪哒!”——雨住了。太阳出来了。天地的亮度和温度,与时下节令和此刻时辰合得天衣无缝,毕竟立秋才几天,高温依旧。很快得知,雨是跟着我们的车子下的,我们走到哪里,它下到哪里,从乡下到城里,一路未停,一刻未止。奇异的是,经多方证实,除我们的动态行程之外,后面刚下过,前方还没下——父亲在天堂,天上的这个开关只可能是他拉的!他是个极度节俭的人,哪怕护送儿女一路清凉,也不多用天上一滴雨。

父亲的节俭,我们做儿女的自然体验过。天不黑到边上,他是不会开灯的。在乡下时,我们家所有的灯泡,都不会超过15瓦,只是除夕当晚才将堂屋换一只100瓦的,初一又会换将过来。为此,我们与他理论过多次,无用。即便这些年住到哥哥家的别墅里,电气费用全由哥哥支付,他依然坚持能不开灯就不开灯、能少开灯就少开灯。

父亲一生中长久的爱好便是抽烟。他的烟基本不花钱,早年均为自产自吸。每到一处任职,他都会在附近开一块荒地,种上十来米长的两畦烟叶,每年的收成正好够他三百六十五天;烟丝,是自己做的,每逢需要前,他会将存放的干烟叶取来十几片,噗上清水打潮,撕去梗茎,大小不一的烟叶一层一层地铺上,每铺一层滴一两滴炒菜用剩下的油脚子。之后卷上,压到磨盘间。隔两日,烟卷压实了,油脚子也洇进了烟叶。将扁实的烟卷,置于板凳一头,上边放一块条形木板,利于脚踏,再用快刀左一下右一下地斜刨着,喷香的烟丝便纷纷而下。刨烟丝,可以将一个烟卷一次性刨完备用,也可用多少刨多少,父亲很少一次刨完,多以装满一个方形的小铁盒为准,那是他定的量。他下地干活或到村子里转一圈回来,盒子多是满着去、空着回。村里同辈人,几乎都抽过父亲的烟丝。我学着给父亲刨过一回烟丝,明显没有他刨得细、刨得匀,从此不再。父亲点烟,一次最多只用一根火柴,他多用媒纸。媒纸,是用易烧的大表纸卷成的纸杆。用它点完烟,手一抖便熄了,再用时,使嘴嘬出一口气,便又着了……如此反复,经用,又不废火柴。

关于媒纸,还有一个小插曲。2010年,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读高研班。上戏剧课的谷老师见我百事通的样子,便不耻下问,她说在沈从文的书里读到过“媒纸”,却不知为何物,更不知它的操作。我窃喜,打小见过父亲制作媒纸也曾教习过我。于是,我详细叙述了媒纸的由来与功用,还亲手制作了一支。当读过博士的她十分不解这一抖即熄、一吹即灭的神奇时,我将父亲告诉我的两点转述予她。父亲说:做媒纸,一是不要卷得太实,要中空管状,易燃。二是卷成杆后,必须将另一头拧着结。这样,熄的时候,抖的是外风,便灭了;用时,嘬的是猛气,气从头部冲到尾部,再迅速地返回,这样一来一回,便又点着了……博士老师大笑起来,她又漂亮了一层。

父亲到晚年,进了城,自然无地可种,只得抽机制烟。他一般抽的是五元左右一包的“小黄山”,子女们参加各种宴席回礼的“中华”给他时,他不是到附近商店去换成低价的,就是留着待客。时常看到,他将一支烟抽到一半,灭了,余下的半截待下次烟瘾到时,再抽。当问及时,他说“烟嘛,没什么名堂,就是打混时间的”。我不会抽烟,自然体会不到他抽了快一辈子的烟草,却又将之叙述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大大是省呢!”母亲一语中的,随后还会补一句,“省了一辈子,也没省出个名堂。”

奶奶与我说过父亲的省,每每想起自己有时的大手大脚,脸会发烧。那时,父亲在池州师范读书,菜是自给,每周回家讨一小罐。菜不是什么好菜,苦巴巴的年代里,多是放得住又经得吃的盐白菜。家境更差的同学,读书三年,甚至每餐靠的是盐粒化水下饭。父亲吃完菜,从来不在学校里洗菜罐,他都是到家,把温开水反复摇晃,倒出,让奶奶用水上漂着的几粒油花再去给他炒下周要带的菜……此事,一下让我知道,人们为什么把贵的东西比喻成“贵如油”了。

父亲的紫砂壶是一把梅壶,盖纽、壶嘴和壶柄都是梅干状,酱红的壶肚两侧浅雕的枝条上绽放着金黄的梅花,精致而清秀。壶体大小,一手可托、双手可捧。父亲亲口告诉我,梅壶是他师范的同村张姓同学送给他的。张姓老家的住址我知道,名字却不记得。时间是父亲在东风砖瓦厂当会计的第二年,至于为什么要送他这把壶,他也说不大清楚,估猜是当年师范生面对人生抉择时,父亲的参考意见助他留了城。那年,他到宜兴出差时,想借此一壶还父亲一个人清。当时,此壶四块多钱,快顶上父亲在厂里的半个月工资,他十分珍爱。

父亲在池州师范把书读得呱呱叫的时候,他迎来了当头一棒:爷爷突然去世!爷爷在田地里挖水沟,肚子拐痛得直不起腰。村人将爷爷抬到附近的殷汇公社医院,因无条件手术,医生又诊断病情已恶化,不建议再去更远的贵池县城。爷爷如医生所料,在回家的路上,不治身亡。爷爷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如今医学上看来不算什么大病,但却要了他才五十五岁的命。这是一九五六年,夏天,奇热。

面对家庭的重大变故,看着悲伤欲绝的小脚奶奶、谈婚论嫁的大姑和在读高小的叔叔,父亲被逼长大,决定辍学回家顶起门户。“不读书哪有出路哟?”奶奶不停地念叨爷爷在世时常说的话。最后,大姑咬牙决定,她与大姑爷只婚不娶,先来阮家做两年事,直到父亲毕业。父亲终于又坐到了师范的课堂上。

时间溜到1958年冬,眼看着还有几个月,父亲的书便能读到饭碗里的时候,“知识分子到农村去”的口号直接将这一年的大雪融化到池州师范的半月池里。深知家境的他,在不少学生还在观望的时候,第一批报名响应国家号召。没有走出过圩区的小脚奶奶,见到背着破烂铺盖回乡能当“干部”挣工分的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其实大姑知道父亲的苦,她与大姑爷背着在阮家出生的大儿子的回家路上,抺抹着泪对父亲一个劲地说着“对不住”。从此,父亲扛起了这个家,一扛就是65个年头。

父亲回乡,第一站在自家的生产大队“普丰”当文书。四年后便开始“会计”生涯,先是到隔壁的东风大队几个小队轮值任会计;六年后,选调到双桥公社流赛口电管站;又四年,转任到东风砖瓦厂,直到1980年才被“请”回参与筹建本村的普丰砖瓦厂,依然任会计。由此,父亲在七里八乡一直被称为“阮会计”,即便今日回家,我还是被介绍为“这是‘阮会计’家的老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父亲毅然弃工回农,专心于家里的六亩四分田地。很多人不理解父亲的选择,甚至来家里劝说他,但他都婉谢了别人的好意。

我认为,父亲人生的高光时段是在东风砖瓦厂,这是他工作时间最长的单位,也是我童年最向往和去得最多的地方。

砖瓦厂是公社与大队合办的集体企业。厂里有两口大窑,出了这窑装那窑,长年窑火不熄;有大瓦棚、小瓦棚和砖棚各两个,为制作、晾晒砖瓦泥坯专用,还有两头供踩泥的大水牯,厂里工人最多时超过六十人,是全公社当时最大的企业。厂里烧制的是蓝汪汪的青砖瓦——后来见到红砖瓦,请教父亲方才得知:砖瓦烧到封窑后,在窑顶上加水,出的是青货;不加,便是红货。砖瓦均面向社会销售,供不应求,很多订单都得两年后才能取货。厂子临近秋浦河中游,很多产品是通过航运,最远的到过南京。

父亲在东风砖瓦厂的建设与发展中,做过两件举足轻重的事,多年后说起还是满脸红光。一是在1976年推进机械化。过去大瓦都是像砖模似的,一块一块地拓出来,人的力量有限,结实度不高,坯子和成品的合格率上不去。有天,父亲从收音机里,听说河北生产一种制瓦机,不仅产品质量好,而且生产速度能大幅提升。父亲把建议提给时任的毛厂长时,他有些犹豫,在父亲的坚持下,毛厂长也从厂子实际发展出发,终于点下头,但他要求从采购、运输、安装到生产等一条龙问题均由父亲负责。面对这么大的责任,母亲知道后提出反对。父亲最终还是将五百元人民币缝在棉衣的内胆里,在二九的第五天,一个人赶到石家庄。父亲进到光明机械厂,一切如收音机里所说,当即付款订下一台,次日随车押着重两千多斤的制瓦机,跑了九天八夜才回到厂里。毛厂长见到灰头垢面的父亲,差点哭了,他说:“你再不回来,我准备到公社报案去了。一个大活人,还有五百块钱呢,半拉个月一点响动没有。你老婆带着孩子来厂里三趟了……”母亲带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制瓦机如期安装在大瓦棚里,又在父亲手把手示教下,上边两位转动升降的上模、下边一位抽拉下模并填泥接坯的三位工人在“咔嚓”一声脆响后,第一块瓦坯诞生了。此时,毛厂长笑了,父亲笑了,全厂的工人都笑了。从此,东风砖瓦厂制瓦机“咔嚓——咔嚓——”的声响成为远近动听的旋律,在秋浦河畔流转。

父亲为东风砖瓦厂打造的第二大亮点,是在1978年为厂里购买一台电视机。父亲与毛厂长商量时说,厂里工人一天累到晚,经常还要赶几里十几里路去追着看露天电影,不如买一台电视机。毛厂长这回一声应好,转口又怕公社领导说他们才余几个钱就大胀了。后来还是父亲到公社汇报账目时,“顺口”带了出来,哪知道领导兴奋地说:好啊!工人不出厂子能看电视,多好。还有,能买得起电视,说明厂子效益好啊!全公社的厂子要是都能买得起电视,那不就离实现四个现代化不远了吗?

东风砖瓦厂有了全公社第一台电视机,9寸,黄山牌,黑白。考虑到电视机的金贵和父亲的文化程度,毛厂长坚持要求电视机由父亲一人保管和使用,其他任何人不得碰一根指头。从此,东风砖瓦厂一年四季的傍晚至深夜都有热闹的电视场,尽管很多时候看到的是满屏雪花,但没有一个人怨怪电视,都怪天气不好。

我经常从下午放学的门槛上直奔砖瓦厂,看电视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我每次冲进父亲的办公室,他十有九次地都在敲打着算盘,似乎有算不完的账。那只乌中泛着红光的算盘珠子在父亲十指下的“啪哒”声中,将整个厂里的经费拨弄得一清二楚。凡我进去时,他会示意我喝口水,在捧紫砂壶前,他又会说“慢点”,既是对我打小毛手毛脚可能造成对壶的伤害的提醒,也是对饮茶的一种态度。我哪里懂茶,一般只嘬一口。这一口,在兄弟姐妹中,也是我最多的待遇。茶还在口里,我便转身跑到坡下厂子的食堂里。长年戴着南布帽的做饭刘大爷,他屋里有个大人腰粗的铁皮桶,里边有我永远吃不够也仿佛永远吃不完的锅巴,他炕的锅巴又厚又脆,嚼一口香一天。哪次去,刘大爷都会将我两个裤子口袋塞得满满的,逢上开饭前,他还会从菜盆里夹一块油渣子塞进我的嘴里。我就这么去一回,享受一回锅巴宴。直到有一次在弟妹们面前显摆,姐姐戳穿真相:“你吃一回锅巴,大大就要少吃二两饭!”我辩解是刘大爷给我吃的。下回,在刘大爷处得到证实:我每次吃的锅巴,父亲都要付他二两饭票。父亲有次对我说,“刘师傅每次称多少米做多少饭,就得收多少饭票,这是厂里的规定……世上哪有白吃的锅巴?我不给他饭票,他就得赔。”尽管我不再去吃刘大爷的锅巴,但父亲逢年过节还会用饭票兑些锅巴回来,兄弟姐妹们一起抢着吃,又是另一番风味与喜乐。

还有一件事,对我影响也很深。砖瓦厂有我玩不够也玩不尽的泥巴,瓦棚里、砖棚里,一池一池的,几个师傅都很喜欢我的顽皮劲,我不仅可以随意玩他们做砖瓦剩下的泥屎,而且还教我“手艺”,特别是做小瓦的韦伯伯,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切泥条、如何上绷子、如何打坯形、如何撤绷子放坯,很快我就会做出一绷四块的小瓦坯子。我更多的是去脸上长有鸡蛋大小红痣的打砖师傅的棚里,他的砖泥比瓦泥硬实,能捏出我想要的各种动物。有一次,我捏了一把驳壳枪,请他装窑时放进去帮我烧出成品。试想想,有这么一把青钢一样的手枪,我在同村的小伙伴中会有多大威风。然而,这牛皮,我吹漏了风。我再一次去厂里,先到了砖棚,在我追问下,砖师傅拎着砖模子指了指父亲办公室的方向。我还真去问了父亲,他瞪着眼说,“你还有脸问?那一支枪,占有了两块砖的位置。一块砖八分钱呢。公家的窑都像你这样被占去了,还烧什么呢?你要是再到窑上乱七八糟地搞,以后就别来了。”父亲从来不打我们,最急的时候不过用烟杆了子在桌子拐上“咚咚”地敲两下,他能把话对我说得这么重,也是少有,小小的我掂出了份量分量。后来是烧窑师傅说,父亲值班检查装窑时,发现我的“作品”,坚决扔了出去。不过,我很快拥有一支枪,是父亲用一块木板给我做的,填满了我童年的虚空而又充满幻想的心灵。

两件事,到后来的后来,我无论在部队带兵训练,还是转业到地方任职,时时处处事事以父亲身教为诫:从不去占他人一丝便宜,从不去不贪公家一分钱财。心净,一身轻。

与父亲打交道的人都说,“阮会计”手上有一笔账,清清爽爽;心里有一笔账,明明白白。

父亲是算盘能顶在头上打的人,从小队到企业,他做人做事本本份份本本分分,不说假话、不做假账,对自己做的每一笔账,负责到底。每一笔账都正打一遍反打一遍,他一生没有出现过一笔错账。那个混乱的年代,有人想从账上找茬子来批斗父亲,结果一无所获。决定离开本村砖瓦厂时,该付的账一一落实,后来账面上唯独欠他二百五十八块的工资。母亲一提到这事,便说父亲是实心的痴。父亲却说,“我当会计,总不能先把自己的工资发了吧?”此钱,村里今年十五明年二十地抵扣水电费,近十年才结清。父亲每离开一个岗位,除交接的账目外,过期的部分他都一一留下,用麻绳捆好,吊到我家的屋梁上,雨淋不着、鼠咬不到。来家里的亲戚朋友,见到大小不一的悬挂,以为是什么传家宝呢。那里也曾是我一直想去解开的谜,直到哥哥当老师了,一年寒假,我们将其放下,看了个透底。禁不住问父亲:留这些有什么用?父亲说:笔头记下的账,斧头砍不去!我似乎懂了一些。多少年之后,在一本书中读到高尔基谈创作中曾引用过类似的、源自俄罗斯的谚语,我对父亲又多了一份崇敬。

1982年,四十岁的父亲肩起犁耙下田之前,将紫砂壶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找了好几处,最后放到堂屋条台的最里边。他依然喝茶,只是改成粗大的黑陶壶,泡着大片的叶子,上午一壶下午一壶,喝时多是咕噜一气,少了那份品咂的意味。父亲年轻时清丝丝的,他有左右手都能拿剪刀剪指甲的功夫,每每剪后,又会将剪刀支开,刮掉指甲剪下的毛刺。他还时常修指甲盖上的月牙,用我们儿时削钢笔的小刀,细细地切去月牙与指肉连接的老皮,使得月牙更清、更大……农事一环套着一环,他哪还有那工夫去闲情逸致?

分田到户,有“干部”身在农村不会农,闹出了不少笑话。也有人替父亲担心,毕竟很少见他下过田、上过地。村里的几位种田老把式,见到父亲都会说“阮会计,有事你吱一声噢”,父亲客气地应声“好。谢谢!”其实,父亲在小队当会计那些年,就学会了犁田打耙。什么季节种什么瓜,什么日子点什么豆,他也门儿清。连种芝麻撒种这种技术,父亲也做得到边到拐。

父亲说,种庄稼,最忌懒。他的勤快,在村里是排得上号的。有人开玩笑说,“‘阮会计’即便跌倒了,也会从地上抓一把草,回家炒两碗菜。”在砖瓦厂时,每次回家,他都会挑回一担砖头。这是他花少量的钱,从厂里买下的废品。几年下来,他挑回的砖头,正好盖了两间大脚屋。父亲无论是上田还是下地,从来没空过手。去时挑粪,撒拨到田地里,他深知“庄稼一枝花,全辈粪当家”;回时带草,嫩的或喂牛或养猪,枯的或垫栏或引火。父亲种田很仔细,细得埂要结结实实的、泥要细细化化的、面要平平整整的、苗要笔笔直直的……待我们稍大时,建议“种田嘛,差不多得了”,他坚持他的做法:每块田地,大犁翻开,铁耙耙碎,小犁再翻,泥车轧草,耖子拉平……仿佛教科书似的,将家里所有农具来一遍示范。田地不欺汗水,我们家的庄稼,在父亲的精耕细作下,年年丰收。

父亲也很能干,家里锯条、起子、斧头、电笔、螺丝刀等工具一应俱全,平时桌椅松了、保险烧了、猪圈倒了,砍棵树、锯块板、拉跟根线什么的,类似的小事儿从来不请匠人,都是父亲亲手来做,似乎这家里家外的活儿没有他不会的,比“全科匠人”还要全科。他甚至还从兽医朋友处要了一把专制的小钢刀,免费给本村的人家劁猪割卵,省了友邻的钱、乐了自己的意。

父亲从不亏人、宁愿亏己。土地税未免之前,交公粮、卖余粮是农民一大义务。头两年,才从大集体贫困中跻出来,乡亲们对此积极性很是高涨。随后,多少出现一些公私有分之心。父亲不,每年夏收之后,他会选最好的稻子,晒得咬在嘴里“嘣嘣”响,再用风车吹两遍,颗粒饱满,方才挑着到粮站去上交。我家交的公粮,从来没有返晒过,更没有退回过,水份水分扣除也是低到粮站最底线。余粮,不管家里的收成,下多少任务,卖多少。有人打趣父亲,“你当然有劲啰!公粮,交给你当兵的老二吃;余粮,卖给你当老师的老大吃。”父亲听后“呵呵”一笑。其实,哥哥八八年才毕业上班,我当兵都是九一年了。

父亲没有忘记紫砂壶,每年得闲的时候,他也会取出来,洗洗擦擦。有时还泡几片茶叶进去,养养壶。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愿他有一份岁月的回甘。

父亲有苦,一直含着。大苦,是少年丧父,和晚年大儿媳的车祸而亡。人最难的是长苦,那是来自生活点点滴滴的重,有时看不上眼、说不上嘴,却要一分一秒地全过程受着。虽说父亲是“当干部、做会计”,但农村那时的条件和家境可想而知。他那小脚老娘要赡养、在读弟弟要抚育、步入婚龄要成家、草房破旧要翻盖、人情事故世故要把持、本职工作要做好……随后,五个儿女后脚打着前脚打出生了,其他不说,一个儿女一张嘴要养,难的时候能到什么程度,不敢想象。父亲哪来的三头六臂?他年纪轻轻就满头的毛囊炎,不得不将乌黑的头发剃成光头。奶奶说,父亲火气大。他哪来的火气?即便有火气,他朝谁去发?怎么到了六十岁,儿女成家立业之后,毛囊炎不治药而愈了呢?窝火,有多难啰!

我见父亲流过三次泪。

第一次是奶奶去世。1984年春天,最后一场雪下得不可谓大,寒风在圩区的原野上饿狼似地似的吼叫着。奶奶晚饭后,准备睡觉的时候走的。奶奶的病始于腹痛,但她谢绝求医,谁也劝不了,熬不过时会吃一片之后是两片、三片止痛的药。那年,好日子就在眼巴前了。吃不舍得吃、穿不舍得穿的奶奶,终于是没有盼到。在奶奶后事办理整个过程中,父亲都带着我,因为孙辈中奶奶是最疼我的——我在五岁时还尿床,父母都以为我有病,是奶奶彻夜监视后发现我那是“懒”,每次尿床时,睁眼看看没人,尿后又翻到干燥处接着睡。奶奶将我领着到她家,每晚两次,端着给我把尿,直到尿下方才允许我去睡……奶奶彻底治好了我的“懒人病”。父亲在给奶奶烧上路钱时开始哭,泪水一直没有断线,他在奶奶入殓盖棺那一刻的长嚎:“姆姆——”哭出了儿子的撼天动地。令只有十三岁的我,心疼得主动去搀扶长跪不起的父亲。多少年后,直到我身为人父后,方才渐渐理解父亲的嚎号哭,那是他作为长子对母亲一生的深情与概括。

第二次是姐姐出嫁。“等你们过好了,不要忘记姐姐。”父亲经常这么说,“姐姐是我们家的功臣!”姐姐小学毕业后,主动辍学,十四岁与村里十七八的大姑娘一班来一班去地挣大人的工分,分田到户后更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姐姐完整地拓下了父亲的品格,插秧耘草在村里她敢数二别人不敢数一。冬闲时,兴修水利,她与父亲一把锹一担箕,分到家里的挖水渠、挑大埂的重活从来没有落后。父亲最心疼姐姐,可他也只有一把手。母亲除围着一日三餐的灶头和菜地,为了家用,她养有一头老母猪、两头肥猪。老母猪是两年三胎,小猪仔从生到养到卖,母亲也是一年忙到头。父亲在家里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为姐姐裁了全村第一件的确良上衣,白底配蓝色小兰花,清亮得很。当时,本村好几位姑娘相亲,都来借穿,成就一桩桩姻缘。“姐姐在家做事,你们的书才能读得稳当!”父母都这么说。按年龄讲,姐姐起码要比实际结婚时间早两三年,但考虑到家庭,她坚决等到读四年制师范的哥哥毕业工作后再嫁。在姐姐出嫁那年,父亲种了两亩棉花,做了六床十二斤半的被子;请最好木匠师傅到家,用 最好的木材,打了箱子、柜子、五斗橱、洗脸架,箍了各种盆桶,还陪了电视机、摆式座钟,抬嫁妆的红了几条田埂。姐姐热热闹闹、喜喜庆庆地出嫁了!我作为送亲新娘舅,回头看到父亲靠在门前的香椿树下,泪流满面。多年后,我才明白,那里既有父亲对女儿女大当嫁的祝福,又有对女儿从此离家的不舍,同时还有莫名的担心,全裹在浑浑的泪水里。

第三次是我当兵。我本在重点中学按年逐级地读着走向大学的教科书,还当着班长每天喊着“起立”和“坐下”,又是学校文学社社长被师生高看一眼,不讲风光无限,也是有滋有味。高三开学时,我决定去当兵。说好听点是“携笔从戎”保家卫国尽义务,其实是害怕次年高考不中选择的一种“逃离”。父亲开始不同意,后来在哥哥的劝说下,给了支持。当然,我向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在部队混出个人样儿,绝不回来!父亲太知道我从小“大话燎天”的个性,但他也喜欢我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定兵后,家里为我办了酒席,不亚于哥哥考中专、姐姐出嫁时的排场。临行的那天早晨,乡村干部和邻里亲戚都来送行,父亲突然从屋里取出一块长长的红绸,走到我跟着跟前,不容分说地左肩右斜地扎到我身上,边扎边低语,“从今天起,你就是国家的人了,得听国家的话了!”父亲的眼泪滴到了我的手上。隔壁的王大娘看到,乐呵呵地对父亲说,“儿子当兵有出息,看把你高兴的,你就等着享福吧!”父亲拭去泪水,笑着给王大娘和众人点头。我咬着牙,从门口迈开大步,一直向前,不敢回头,也不敢流泪。

在几乎忘记父亲紫砂壶的那年春节,我提干后第一次带着 妻子回家过年,父亲很高兴,兴许也是思及到他“风光”的岁月。早饭后,家人在前院晒太阳。父亲将紫砂壶拿了出来,擦擦洗洗后,放了茶叶,说泡杯清香让大家喝喝。我连忙从屋里拎过热水瓶,正要倒水时,瓶塞提前冲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壶嘴上。壶嘴掉了下来,茶自然没有泡成。在大家的“责怪”中,我打了几个电话,终于在部队所在地找到了维修紫砂壶的师傅。父亲松下一口气,说“这壶修好就送给你吧!往后写作熬夜,可以泡杯清茶明明目、醒醒脑。”自此,这盏紫砂壶从皖南到了中原,修复如初后,一直置于我的书架上,没有再去泡一杯茶,我倒是又从市上买回一盏手把壶,重温着儿时那父爱的味道。十五年后,紫砂壶与我一起转业,再次回到皖南,父亲到我新家里的博古架上看到它时,没有作声。

回到家乡工作后,与父母相聚的时日多将了起来。一日突然发现,印象中一直少言寡语的父亲,话一下子多了起来。平时,我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闲谈时,父亲没有不接的话,也没有接不上的话。尤其是看电视时,他拎着个小椅子,凑到电视机旁——前些年,因劈柴烧开水,蹦起的柴头打落了他的右眼视网膜,影响了视力——电视上说一句话他复一句话、屏幕现一行字他念一行 字,没有播音或字幕,他便根据内容评说两句。我嫌父亲啰嗦,有时怼他:“哪个是看不见,还是听不到?”他会好一阵子,随后照旧。姐姐背后对我说,“你让他说去吧,他是说给老娘听的,你不听就是了。”我这才知道,父亲每每看电视,母亲多在屋里做家务,况且她识字不多,有了他的及时“解说”,母亲也等于看了。父亲接我们的话,那是他的一种参与,参与孩子们的交流与快乐。三年前,我给父亲一部智能手机,教会如何玩抖音,他最乐意黄梅戏小段,大数据捕捉到他的爱好后,不停地推送,几乎开机就有,他乐在其中,时而还跟着曲调哼唱几句。想来,很后悔之前去怼父亲,现在连道一声“对不起”都没有了机会。

去年8月9日晚,母亲发现父亲睡觉的呼噜声不对,便去喊他,却已不能说话,只是朝母亲摆摆手……我赶往医院急诊时,脑CT清晰地呈现了父亲突发脑溢并已至脑干的重症。父亲在ICU住到第三天,回到家中安详离世,享年八十有四。值得慰藉的是,时值暑假,最有可能不在家的二孙女从英格兰“抽空”回国,子孙都在身边为他送终;孙辈们中,当年新进的博士、硕士和本科的通知书都进了家门;曾孙,也在数着日子待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是一位老会计给自己最后的精打细算。

我踮起脚,取下紫砂壶,用清水冲了冲,又拿热水烫了烫,从冰箱里取出上好的“霄坑绿茶”——父亲晚年最稀罕此茶,若他在世,这些茶基本上是送他喝的——泡上。花香花味慢慢弥散开来,我慢慢地深吸,没有喝,供着!

2025年8月12日、17日—19日于青风阁

作者简介:

阮德胜,男,安徽池州人,1971年出生,1991年入伍,2012年中校、副团职转业,现任池州市文联专职副主席、《大九华》主编。曾就读于第二炮兵指挥学院新闻干部班、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解放军艺术学院军事戏剧领域专业艺术硕士。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第七届理事,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第四届理事,安徽省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

1987年开始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工人日报》《农民日报》《中国作家》《中国文艺家》《解放军文艺》《清明》《作品》《安徽文学》《山花》《绿洲》《飞天》《神剑》《民族文汇》《青年作家》《牡丹》《诗歌月刊》《百花园》《艺术界》等报刊发表作品千余件,诸多作品选刊于《海外文摘》《散文选刊》《青年文摘》《文苑·美文》等及多种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大富水》(上、下)《一二一》《父子连》《傩神》《东风擘》、长篇历史小说《昭明太子》(又版《萧统传》。合著)、长篇儿童小说《额尔齐斯河少年》、中短篇小说集《靓嫂》、随笔集《血的方向》《血的蒸气》、散文诗集《红太阳永不落》、文化读本《文化池州》《贵池傩》、报章文学集《热爱》、长篇非虚构《党校日记》等22部。曾获当代小说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浩然文学奖、中国人口文化奖、全军战士文艺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金熊猫网络文学奖长篇金奖、网络文学金桅杆奖、网络文学金帆奖一等奖、全国林非散文奖、鲲鹏文学奖、李清照文学奖一等奖、汨罗江文学奖“九章奖”、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类)、江南小说大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阿买妮诗歌奖、东京国际儿童文学奖等百余个不同规格的文学奖项。短篇小说《光荣之家》和长篇小说《大富水》《傩神》《东风擘》分别入围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和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因创作成绩突出,在部队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7次,事迹入选《火箭兵英模录》。先后100多次被评为多类先进个人,其中有第二炮兵学习科学文化先进个人、江淮文化名家培育工程领军人才、池州市第二届拔尖人才、池州市首届最美退役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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