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启明星》共两篇文章:
第一篇 当我们干什么都强调“情绪价值”
第二篇 曾奇峰对谈武志红:允许一切悬而未决
当我们干什么都强调“情绪价值”
我们应该都对“情绪价值”这个词不陌生。
自从泛心理学流行,向内探索变成应对时代的主要方式后,“情绪价值”就是我们衡量是否要维持一段关系、做一件事的标准。但过于强调情绪价值,可能会导向过剩的自我意识,我们与外界的关系会因此越来越脆弱。
01.每个人都有资格从友谊中获得快乐
我亲密的朋友虽然不多,但我觉得他们都是比我更聪明、更善良、共情能力更强、原则性更强的人。我引用过一个理论,我们的人格、能力,是我们最亲近的五个人的平均值。我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刚好就是五个左右,既然我的朋友都那么好,君有奇才我当然不贫。
我很多朋友也是忘年交, 和年长者交流的好处,是他们见过太多,我所分享的痛苦和烦恼他们几乎都经历过,曾经以为严重到不得了的事情,到如今不过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和他们交流,让我具备了一种看待生命更长的时间尺度,不去那么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一时一世的荣耀或失败,生命是漫长的,图穷匕首见,人到最后是算一笔总账的。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大家或多或少有点焦虑或者浮躁的岁月,我反而比前几年更平静和笃定。
今天,有很多朋友会说自己天生“i人”,但是我想,没有人应该承受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孤独,每个人都有资格、有权利从友谊中获得快乐,获得自我肯定,获得安全感。
如果你觉得自己总是交友不慎,或者不太会主动交朋友,不知道该如何维系友谊,或者你不知道该如何和陌生人建立联系,那么希望你看完今天的文章,能获得一些启发。
02.我曾经在社交上吃过的苦
“交朋友”这个简单的技能,对很多人来说是天生的,但是对我来说需要花费巨大的努力。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大人口中“大大方方”的孩子,参加亲戚聚会这种场合会浑身不自在。在学校里,我也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格格不入感,不知道如何融入同学。这种感受在青春期,十七八岁左右的时候到达顶峰。高三时的时候,我把座位搬到教室最后一排,一个人坐着,连续好几天不和任何一个人说话。
到了大学,没有高考压力,社交对我来说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差。最严重的一年是我大三,当时有美院同学做了一则动画放在学校论坛,说学校是个美丽的花园,大家都是勤劳的小蜜蜂,只有一个叫“蒋方舟”的是只丑陋的苍蝇,想要装蜜蜂,“装bee”(谐音“装B”)。当时这个动画在学校论坛非常火,现在在b站还能找到,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放上去的。
另外,还有同学翻到我的快递盒,上面有我网购的信息,就顺着我的ID,把我买的内衣的样式和尺码发在学校的论坛上,让大家一起嘲笑。当时没有人觉得这件事不对,攻击成为一件正义的事情,大家比赛谁能找到新的嘲点。
但我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我当时仅有的朋友有一天开玩笑似地问我,能不能不要和他走在一起,他怕走在路上被人泼粪。
我永远会记得小学隔壁班的一个女生,瘦瘦的,只是因为她父亲是学校的门卫,大家就欺负她,每次发作业发到她的都用扔的,碰到她的东西就尖叫,好像沾到什么脏东西。我前几年还遇到了那个女生,她成了综艺节目的艺人统筹,风风火火,我看她好像完全没有受过伤害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前几年我回学校,参加我们系毕业十年的师生聚会。我之前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因为害怕触发一些伤痛回忆。但是那次回学校,我特别感动,因为我当时的班主任说其实老师和我们系的同学,在上学的时候都很欣赏我,老师们直到现在都还关注着我的动态。
我在回家的路上大哭。我想到我最喜欢的小说结尾,加缪的《局外人》。主角默尔索一直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在生命最后的夜晚,他想到了女友,想到了妈妈,想到夏天伤感的夜晚,他第一次向世界敞开了心扉。
他发现他的很多回忆都是与人群不断连结而产生的,世界可以是个虚假的剧场,也可以是个友爱的社区,在那一刻,默尔索的孤独消失了,他感觉到自己是幸福的。
我和默尔索一样,在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最孤独的时候,依然是被关心着的,只是当年的我,因为受到伤害就把自己封闭起来。现在想来,是我学生时代最大的遗憾。
所以我到现在的大部分朋友,都是在大三那一年之后主动寻找的。脱离学校的环境,我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条件很有限,当时还是依靠着社交网络。我和两个最亲密、最长久的朋友认识,都是因为他们在网上骂我。
他们骂得很精彩,骂得非常到位,让我产生了霸总的那种“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的感慨。我觉得他们是很有意思的人,就给他们发私信,说能不能请他们吃饭。其中一个朋友,我是看到他发了一篇帖子,提到想看一本港版书,我手头刚好有,就问能不能见面,把书送给他。就这样,我们成为了十几年的好朋友。
现在很多人会觉得友谊最重要的是情绪价值。我最近看了很多文章,都是关于越来越多人开始向AI寻求情感安慰,因为真实社交有着受挫的风险,友情可能因为某次吵架有裂痕,友谊总是双向付出,付出还总是不对等的。
AI却不同,它永远会给你回应,永远在线,永远睿智,永远温暖,永远不要求回报。除了一些很专业的AI心理咨询工具,目前我们常见的AI从不反驳,从不批评,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如果习惯了AI的迎合、赞美、谄媚和阿谀奉承,我们就更会觉得真实社会处处险恶,举步维艰。
真实社会里的真实关系的确磕磕碰碰,但这种挫折和痛苦往往是一种提醒:我们是不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我们是不是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如果感受到痛苦,我们就没理由不改变。
比如说,我在练习主动交朋友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此前社交障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自我意识很强,但是主体性很差。当我意识到并且改变之后,我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开启了社交悍匪的养成之路。
03.成为一个自我意识不强,主体性强的人
什么叫“自我意识强,主体性差” 我的理解是,“自我意识”是认知导向的,我高兴了,我难受了,我是我的世界的中心。“自我意识过剩”指向一种无休止的自我观察,不断想我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别人导致我的感受如何。
“主体性”则是行动导向,我和我要做的事情。“主体性强”就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标,需要以何种方式达到自己的目标。
我前面说我后来成为朋友的“黑粉”,当时就是我发了一条动态,类似“每到深夜就觉得自己是很糟糕的人”,大部分评论都是“你是最棒的”“你才不糟糕”之类的暖心评论,只有这个朋友回复了一条:“你不就是想让别人夸你吗?”
我当时一下子被戳中。的确,我就是需要别人的夸奖安慰,才能认可自己。这不就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体现吗?总是瞻前顾后,猜测和试探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
后来我就有意识地改变自己,想完全扭转,成为一个自我意识不那么强,但是主体性强的人。
在这里我想插一句,我经常会遇到很多莫名自信的男性,他们人际交往无往而不利,对别人的看法有一种超绝钝感力,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那种时而是爷时而是孩儿,具有“爷孩二向性”的男性,也能最大程度地获得社会的包容甚至宠爱。
我经常在想,男性这种特质到底是天生的,还是我们的社会结构后天鼓励的结果?反观女性,总被鼓励照顾他人的感受,总是时刻审视自己的形象,往往很后知后觉地才感到痛苦,意识到不对劲,想要改变,这种想要改变的尝试里也夹杂着很多自我怀疑。
就像我是用了很多年改变自己,养成自己,时刻提醒自己“增强主体性,削弱毫无必要的自我意识”,才获得了一些成为社交悍匪的经验,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首先,大胆地表达喜欢。表达喜欢就是向宇宙下单,我对此深信不疑。
之前看介绍演员基利安·墨菲的纪录片,他是个超级“i人”,但是墨菲有个习惯,每次看到好的文艺作品,会给主创写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表达。就像诺兰的作品,不管他有没有参演,都会热情洋溢地写一篇观后感。
我也有这个习惯,我有时候看书,会有强烈的认识作者的冲动,然后我就会想办法去认识。
前几年我看了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的作品,非常喜欢,就想办法联系到他的出版社,问能不能在他来中国的时候,和他进行一次对谈。后来这件事真的实现了,我们成为了一起喝酒的好朋友。
如今拥有很多读者的金爱烂,我十年前看她的作品时就非常喜欢。当时国内刚引进她的两部作品,我就在社交媒体上反复表白,跟出版社联系,后来在她来中国的时候如愿做了一场对谈。
还有法国作家杜波瓦,算是法国如今最重要的作家了。他是费米娜文学奖和龚古尔文学奖的双料得主,我大学看他的书时就喜欢得不行,在社媒上发热情洋溢的读后感,去年也终于有机会和他进行了一次线上的对话,聊得很尽兴。
网上说“一次勇敢换来了终身内向”,但是对我来说,是一次勇敢换来了次次勇敢,一次外向获得了终身外向。
我建议大家回归线下,回归真实,找到值得信任的朋友,向对方倾诉你内心的耻感和痛苦。
现在的我和过去相比,变得不太在乎外界的评价,是因为外界评价的那个对象并不是我,而只是一个支离破碎漏洞百出的片面形象。
我把全部的、真实的自我交付在我的亲密关系中,我生命中五个最亲近的人,他们对我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曾奇峰对谈武志红:允许一切悬而未决
在投资里,有个普遍的心理偏差:不确定性厌恶。
它的核心不是害怕风险,而是害怕未知的风险,那种无法预测、无法量化的模糊感。当未来笼罩在雾中,人宁可接受一个确定的坏结局,也不愿意忍受“可能更好但也可能更糟”的悬而未决。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告诉投资者“未来三个月一定亏5%”,或者“未来三个月波动范围在-20%到+20%之间”,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在生活里,我们也是这样:感情中,不停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做一份工作,我们立刻渴望,这是一辈子的铁饭碗。遇到困境,相比于面对未知、解决问题,更愿意花钱去算命。本质上,这是一种 “结果导向的焦虑”,一种时刻处于过度担心的状态。
这两天,曾奇峰老师与武志红老师在直播连麦中,就深入探讨了 “过度担心” 与 “力量感” 的关系,并由此引出了一个核心话题:真正的力量,究竟从哪里来?
过度担心是一种诅咒
弗洛伊德曾指出,焦虑源于无意识的冲突。人的本能冲动(求生、渴望、攻击)与社会规范、自我约束之间存在持续拉扯。当这些冲动无法直接表达,就转化为担心:我们把无法言说的恐惧,投射成“如果……就会很糟”的想象。曾奇峰老师在直播中扩展了这个观点——内心充满严重担忧的人,往往处在一种没有力量的状态。为什么担心会让人丧失力量?因为,当一个人陷入担心时,他所面对的不是现实,而是自己的幻想。
这种幻想往往充满灾难画面:失业、破产、被抛弃、未来一片漆黑。它像电影循环播放,越演越真,越真越怕,简直要“吓破人的胆”。导致的结果,只会是一个无尽的自我消耗:越担心,越无力行动。越无力,越担心。处于担心状态中的人,他们的担心既是没有力量的原因,也是力量丧失之后的结果。由此,因果循环相续,焦虑成了自我验证的闭环。
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过度担心至少带来两重剥夺:第一,注意力错位:从 “解决问题” 转向 “虚构灾难”。当人陷入严重担心时,注意力会完全从客观事实转移到主观幻想上。
比如备考的人,不去思考如何复习最高效,而是脑补“考砸后人生尽毁”。这种对未发生事件的负面预演,会让人把精力都用在 “害怕” 上,而非 “行动”,而行动恰恰是力量感的来源。
第二,与现实隔离:越担心,越看不清真相。灾难化幻想会像一层滤镜,让人再也看不到事实的全貌。比如担心同事对自己有意见,就会把对方一句普通的 “嗯” 解读为 “讨厌我”,忽略对方可能只是当天太忙太累了。
这种对现实的扭曲认知,会让个体觉得 “处境比实际更危险”,进而更加恐惧、不敢行动。
对确定性的追逐与渴望,其实根植于基因。婴儿只有确信养育者的回应始终可靠,饥饿、哭泣时都能得到及时安抚,内心才会萌生“关系稳定”的种子。一旦基石崩塌,人便会迅速坠入无力的漩涡。曾奇峰老师举例了汶川地震后的幸存者,作为明证:就算幸存者被安置在了远离震区的城市,他们仍反复担心“这里会不会也地震”,陷入灾难重演的幻相。
当脚下的大地都失去效力,这种创伤,让人深陷大厦时刻崩塌的恐惧中。发现了吗?过度担心,是幻想的产物。我们并非在和现实搏斗,而是在和自我投射的影子纠缠。影子越大,创伤越深,人就越虚弱。允许自我消融允许万物悬而未决
直播中,两位老师讨论到许多身心合一的理念,对摆脱焦虑状态的帮助。
武志红老师分享了一个亲身实践多年的方法。有时,当他参加一些大型场合讲课,会突然有种心里发空、脚下发飘的不稳感 —— 被对 “接下来会不会讲错”“听众会不会不认可” 的未知焦虑,瞬间统摄大脑。但每次察觉到这种不安,他都会立刻做一件事:把所有注意力收回到自己的双脚上。不是随便看看,而是一点点细致地觉察。先感受脚趾的状态,是微微蜷缩着,还是自然舒展;再去分辨脚掌的受力,是前脚掌更沉,还是后脚跟更贴地;最后连脚心那一点细微的、与袜子的摩擦感,也会慢慢捕捉。就这么专注地感受双脚与地面的联结,不过几十秒,混乱的思绪就像被 “拉回了地面”。那些对未知的担心、对结果的焦灼,会随着对身体、对当下的觉知,而慢慢淡去。
让我们再往里头走一点,融化所有的焦虑与不确定,还有一个终极的方法,叫:心流。此刻,请想象你的脑中有一朵含苞的花。它既不是花苞,也还不是盛开的花。它正处在一个未决的状态。这个未决,并没有减少它的价值,反而是它生命过程里最自然的一部分。
曾奇峰老师也提到了佛教哲学家铃木大拙的观点。即在所有流动的不确定状态中,我们可以训练自己,去保持一种泰然。在禅宗中,这称为无我。“无我”里,时间与空间模糊,行动与意识终为一体,没有目标的紧张,也没有结果的执念。你只是放下你自己,将你的一切决然抛于脑后,直到空无一物,只剩下一种无所求的张力。这是另一种力量:不去抓答案,而是安然立于“没有答案”的空白。在这种空白里,人不再提前奔向未来,也不逃回过去,学习与当下同在,才是真实、才是道。
Be Water, My Friend
文章最后,我想讲述一个关于武打巨星李小龙的故事。李小龙曾经以为,力量来自动作的完美。直到1970 年,一次严重的背部受伤让他卧床六个月。医生警告他可能再也无法练习武术。肉体上的挫败,让李小龙的心也陷入绝望之谷。那一刻起,他才发现最致命的敌人不是站在对面和你战斗的人,而是脑海中低语不可能的声音。
因为生病,他每天只能静卧不动,无法训练。但也正是这场病,让他窥探到真理的秘密,即:身心并非分离的二元实体,而是统一的整体。卧床的日子里,他闭眼在脑海中 “练拳”—— 每一次出拳的轨迹、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都与心念紧紧相连。当他出拳,拳头打碎木板,那不是拳头,而是心通过拳头在表达自己。当他踢腿,不是腿的力量,而是意志通过踢腿呈现自己。
从此,他才找到了自己的武学精神:“成为水,我的朋友。”水是自由的,所以它取之不竭。水是虚空的,所以它接纳万物。像水一样顺势而为,将自己的动作融于对方的动作中,他进我退,他退我进,相生相克,互为因果。
背伤康复后,李小龙拍摄了《龙争虎斗》。电影1973年上映,全球票房达 2.3 亿美元(相当于现在的 15 亿美元),直接将 “功夫(Kung Fu)” 一词带入英语词典,让世界意识到东方武术的魅力。我想,李小龙是在低谷中,决定面对所有的未知,才能明白,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把心识的波动,比如担心、恐惧、欲望,当成了真实的自我。那么同样,我们每一次过度担心,也不过是心识产生了“担心”的波动,而你认同了这个波动,把它当成了我而已。
真我的本质,是平静、稳定的,而担心、对确定性的渴望,只是心识的临时波动,就像水面的涟漪,来了又去。那么,此刻,就让一切悬而未决吧。因为啊,所有美好和破坏与失去一样,都只是混乱与不确定的一部分。生是死的另一面,正如生长与腐烂互相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