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记》
马玉琛 著
成都时代出版社
小小的齐明刀非常喜欢货郎苗,经常站在村口大路边的大槐树底下,翘首盼望货郎苗到来。
这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四郎河畔的山脚下。背靠山坡,面朝四郎河。村子处地偏僻,距县城远,距长安城更远。村边连一条直通县城和长安城的正经官道都没有。要去县城要去长安城就得过四郎河上的旧木桥,走上四、五里地,才到官道上,然后在官道边等汽车。汽车过来了招招手,汽车停了就上,汽车不停就继续等。由于地势太偏僻,弄得村子里连个商店都没有,村里人要买个生活日用品,就得上县城。可买寻常生活日用品,上县城就划不来了,划不来就等货郎苗。货郎苗一月半月,总要转过来一回。
货郎苗每回来,都要过四郎河上的旧木桥。
齐明刀只要听到拨浪鼓响,立即就往外跑。他妈问跑啥哩?拨 浪鼓响哩!我咋没听见哩?你耳朵背。妈耳朵背,我娃驴耳朵灵。 说话间,齐明刀早跑出院落跑到村口大路边的大槐树下,小手搭个
凉棚一望,穿着蓝色或者灰色长袍的货郎苗挑着担子,正忽悠忽悠地过四郎河上的旧木桥呢。货郎苗过桥时把拨浪鼓摇得更响更急促,像是跟村里人打招呼:货郎来了。齐明刀听着拨浪鼓响,看着货郎苗挑货郎担悠忽自然的样子,觉得格外亲切。
货郎苗从不进村,每次都将担子停在大槐树的树荫底下,把拨 浪鼓高举过头顶,使足劲猛摇一阵。听到拨浪鼓响,村里的婆娘媳 妇姑娘便领着娃们来了。娃们腿快,早把货郎担围住,伸脖探头, 指指点点地看货郎担里的货物。婆娘媳妇姑娘也随后走到跟前。
货郎苗并不急于卖货,又摇一阵拨浪鼓,高声唱到:“货郎儿, 挑着担儿沿村串,鼓儿摇得欢。生意虽小,样样齐全。婆娘媳妇闺 女听我吆喝声,杂色带子花丝线,博山琉璃簪;还有那,桃花宫粉 胭脂片,软翠花冠;红绿梭布,苏杭绒攥 ,玛瑙小耳圈。有的是, 牛骨梳篦,水晶纽扣,玉容香皂擦粉面,头绳儿红又鲜;新添的, 白铜顶指,上鞋锥子,广条京针,时样高低梅花瓣,长安任家柳叶 剪。”
货郎苗一唱完,婆娘媳妇姑娘们便嘻嘻哈哈拨开娃们,挤到货 郎担跟前挑拣自家需要的东西,娃们并不退让,毛毛头从大人的腿 缝里胳肢窝里探出来,点着指头问当妈的当娘的当姑的要这要那。 东西拿到手的,便讨价还价,议定了便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欢喜 而去。
每次卖东西卖到最后,货郎苗都要取一样东西,跟谁家婆娘媳 妇换一碗饭吃,麦饭、面条、搅团随便,主人给啥他吃啥。吃完笑 着说,货郎担儿就这样,勾上鞋走路,搁下担儿卖货,吃的百家饭, 住的百家店。
婆娘媳妇姑娘散去,娃们却围住货郎不散。娃们没钱买东西, 却有时间看热闹。有时娃少了,货郎苗还给每人散一颗糖吃。娃们 嘴里吃着糖,手上摇着拨浪鼓,跟货郎苗嬉戏玩耍。
有一回,齐明刀和另一个碎娃踢鸡毛毽子玩,猛一用力,毽子
高高飞上空中,打住洋槐树的树叶子才掉下来,恰巧掉到货郎担上, 把货郎担上的玻璃盖砸了。齐明刀吓坏了,拿啥赔人家玻璃呢?
齐明刀惊慌地看货郎苗,货郎苗并没有生气,而是一双眼睛诧异地看着那个歪斜在玻璃碎片中的鸡毛毽子。
货郎苗取过鸡毛毽子,就着太阳光仔细看。齐明刀想,要是喜欢,就拿鸡毛毽子赔他玻璃吧,大不了重做一个毽子玩。
货郎苗看过毽子,笑着说:“碎侄子,我这货郎担儿上的货, 你随便挑两三样。“
齐明刀怯怯地:“我打了你玻璃,咋还能挑你货哩。”
“不是让你白挑,是拿货换你毽子哩。”
“喜爱就拿去,就当赔你玻璃呢?”
“我不让你赔玻璃,我让你挑货。”
“为啥哩?”
“你这娃灵醒,知道问为啥哩。告诉你吧,因为我喜欢你做毽子的两个旧麻钱。”
“嗨,旧麻钱又不能买东西,你拿去。”说着挑了一只博山琉璃簪,一个玛瑙小耳圈,一把长安任家柳叶剪,跑回去送给妈。妈高兴地舀了一碗面让他端给货郎苗,等他把面碗端到大洋槐树底下,货郎苗已经走了。走了不要紧,走了还来。以后每次来,齐明刀都要端一碗面给货郎苗吃。货郎苗香香地吃过几回之后,给齐明刀带来一本书,书名是《中国历代钱币图谱》。对齐明刀说,好好看,照着上面的模样给咱搜索收集,收到就给我,我拿货换,你不要货要现钱也行。
齐明刀看过那本书后,想到自己作毽子的两枚麻钱,凭印象与书上图谱一对,才晓得那是两枚一枚当十的大观通宝,其中一枚还是母钱。齐明刀不知道那两枚钱能值多少钱,只知道用它换回了三样令妈高兴了好一阵子的东西。妈头上别的,耳朵上挂的,手上用的,让村里的婆娘媳妇羡慕不已。
齐明刀放学回家,尤其是放寒暑假没事时,就背个馍兜兜到邻近的村子走街串巷寻麻钱去。几年时间竟然寻到不少麻钱。寻到麻钱就等货郎苗来,货郎苗根据麻钱的年代品相,有的拿货换,有的直接给现钱。爸妈见收麻钱能补贴家用,也就不阻拦。他看书上的图,识书上的文,再摸索寻到的钱,见得多了,过手得多了,把各式各样的钱全砸在肚子里。在与货郎苗的兑换中,也摸着那些钱贵重,那些钱一般般了。
不知不觉,他成了货郎苗的徒弟,徒弟给师傅孝敬了不少古钱币。
一天,齐明刀和货郎苗兑完钱,货郎苗不着急走,而是坐在担子上一个劲摇拨浪鼓。拨浪鼓苍凉的声音像是货郎苗内心的一声声叹息。齐明刀感到货郎苗有话要说。齐明刀感觉对了,货郎苗一边缓慢地摇拨浪鼓,一边严肃深沉地对他说话,那话语和拨浪鼓的声音一起潜进了他的耳孔。
收钱得用心哩,心用到钱才跟你有缘分哩。心要惊驴耳朵要尖。 一有风吹,驴耳朵要像树叶子一样颤动哩。黑夜晚要趴在荒野里, 耳朵紧紧地贴着土地,听钱在地下滚动的声音。钱在地下滚动,就 像马群在地上奔跑一样,首尾相衔,马镫相撞,马蹄扣石,发出叮 叮当当轰轰隆隆的声音。有的钱年轻,只跑了几百年,有的钱古老, 跑了几千年。不管是几百年的钱还是几千年的钱,发着声响从你身 边跑过时,你都要逮住它。不然的话,你的手就要成灰了。
齐明刀似乎立刻听到了地底下钱币滚动的声音,不过那声音不 像马镫的叮当声,也不像马蹄的轰轰声,倒像是拨浪鼓的敲击声。 拨浪鼓和货郎苗的说话声一样回响在齐明刀耳畔,齐明刀细细品味 那话语,想到平时读的小人书和跑十几里路看的露天电影,走上革 命道路需要指路人,货郎苗呢,就是他走上钱币道路的指路人。
齐明刀把心和耳朵又磨练了几年,把感觉磨练得非常灵敏。这几年,他经了许多事,识了许多人,找到了许多钱币。他在四郎河
一带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有一天,信风一吹,他的驴耳朵树叶子一般颤动起来,他连忙趴到地上去听。他听到四郎河最上游驮马山脚下有钱币滚动的声音,而且滚上了地面。
齐明刀飞快地赶往钱币滚出地面的地方。齐明刀顺着草叶子的风,听到钱币滚到了他打过交道的通宝家,他便毫不犹豫地敲门进了通宝家。通宝拉住齐明刀的手说:“哥做梦都梦见你来哩。”齐明刀知道通宝这人仗仪爽快好打交道,忙回话给通宝戴二尺五,“哥是好哥,哥吃肉都想着给兄弟喝汤哩。”
“瞧你说的,哥吃肉兄弟吃肉,哥喝汤兄弟喝汤。”
“还是哥说的对。”
通宝媳妇麻利地抹净小桌摆好马扎子倒好茶。通宝说你到大门外头纳鞋底去,媳妇拿了鞋底针线往外走,跷门槛时回头瞄了齐明刀一眼。
齐明刀坐到马扎子上,端起茶碗说:“我一来,嫂子就成了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坐到村口树底下纳鞋底,你咋不让她揣颗手榴弹哩?”
通宝说:“没坐在村口树底下,就坐在门口石头上,有情况大 声咳嗽一下屋里就能听见。这一带时常出东西,日本鬼子不进村, 刀子却时常转悠呢。”
“瞧你把咱说成地下党了,干的都是秘密工作。”
喝茶中,通宝凑近齐明刀,附在耳朵跟前,悄声说:“这回坛场大,出了大半罐生坑货。”
齐明刀一听大半罐生坑货心就跳开了,但他丝毫不表露出来, 拿得老老的坐着喝茶。
通宝说:“哥谁都没让看,专门等你哩。别人都是碎嘴嫩牙吃不了这么多,你眼眼稠路子宽,所以哥专门等你哩。”
齐明刀说:“是货不是货,先从眼下过。”
通宝说:“那当然那当然。”说着起身关好房门,从麦囤里拎
出葫芦大个瓦罐,抠住底儿就要往桌上倒。齐明刀忙拦住,接过一看,果然大半罐生坑货。
生坑熟坑,是江湖行话。生坑货,指刚出土没动过手的古董。 熟坑货,指没入过土或出土时间长了,汗手揉过的古董。古董行当 的人说得形象,生坑货是姑娘,熟坑货是媳妇,用过没用过,行家 里手一望便知。价值嘛,自然也是悬殊。娶个没划苞的黄花闺女是 一个价,吃个二馍就是另一个价了。
望着大半罐花花绿绿的姑娘娃,齐明刀双眼一亮,亮的像空中 划过的一道闪电。通宝说,奇怪,大白天咱屋里咋闪电哩?齐明刀 说你屋里贮着宝哩,贮着宝的屋里就闪电放光哩。齐明刀一边给通 宝戴二尺五一边掩饰自己不小心闪露出的目光。像通宝这样的人, 不一定真识货,但却识得脸色,一丝丝细小的表情都可能被他逮住, 成为要价的砝码。
齐明刀自自然然地和通宝说笑,去,把你和我嫂子昨黑了睡觉 的粗布单拿来。通宝拿来,齐明刀叠成几叠,挪走茶壶茶碗,铺在 小桌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从罐子往外拣取。 这是行规:看货,分类,点数,然后说价钱。
精明的齐明刀在旧钱币买卖中独创了几个绝招。要是在冬天吹北风下雪片子时,齐明刀肯定会戴一顶旧毡帽,帽沿向上卷起,卷出一圈深沟,平时存放个香烟火柴什么的,关键时刻,假装取烟取火,却把古钱币出溜进去。可现在是初春,草长花开,棉衣早已丢剥,毡帽咋还能戴在头上呢?齐明刀早防着这一招呢,进门时,把被路边草叶上露水打湿的裤脚往上挽了两挽,那裤脚便和卷起的毡帽一样,圈着一圈深沟。
齐明刀暗自叹息:这墓主生前不是府库的保管,就是爱钱如命的花花公子。这批钱多而且杂,最多的是布泉和永通万国,其间夹杂着几样刀币。看到刀币,齐明刀的眼睛不由得变了色。但他很快移开眼光,想通宝要是有一本《中国历代钱币图谱》就糟糕了,自己就看不到这么多宝贝了。通宝顺手拿起一把刀币在指头上玩耍。
“这主儿也真是,把小刀子混到钱币里了。”
“这小子肯定昏了头了。”
齐明刀看看钱快拣完,说:“哥,烟瘾犯了,给根烟,点个火。”
通宝说瞧我失急慌忙的,光操心钱了,把兄弟喝茶吃烟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转身去取烟寻火。
啥叫兵贵神速?啥叫时间就是金钱?齐明刀在通宝转身寻烟火的工夫,两手双指一夹又一夹,六、七枚刀币就滑溜进了挽起的裤脚里。
通宝那里晓得,齐明刀随身携带着这么高明的口袋,又那里晓得,大半罐钱的钱稍子,让齐明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攫走了。
齐明刀抽烟喝茶,说;“通宝哥,一共八类一百八十八枚,你 再点一遍,看对不对。”通宝伸指便点,齐明刀说汗手少动,通宝 缩了手,用眼睛默点着。点着点着眼就点混了,只得从头再来。他 抱怨道,“这旧钱跟爷一样,点它时还得伺候它,哪有点新钱方便, 指头一刺啦一刺啦多受活。”
齐明刀说:“急啥哩,慢慢点。”又说:“茶多了尿多,我去茅厕呀。”说着开开房门去了后面茅厕。
生坑货不能老放在裤脚里,走路一蹭一蹭,生坑成了熟坑,姑娘变成了媳妇,不值钱了。齐明刀蹲在茅坑石头上,取出六、七枚刀币,用烟盒里的金箔箔纸包好,塞进衬衣口袋。六、七枚刀币贴着齐明刀的心,很快被那颗突突跳动的心暖热了。
齐明刀回到屋里,通宝说:“我兄弟到底念过高中,数数准得很,一枚都不差。”
齐明刀拳起三指,让大拇指和小拇指翘着,像伸着两角的牛头, 在空中晃了晃,说:六六顺是你的,六六顺上边是我的。
通宝那里经过这么大的买卖,心中欢喜得不得了,说:“兄弟说啥就是啥,哥不二价。”
齐明刀:“这么大个买卖,兄弟也没那么多钱,哥信兄弟了, 兄弟打个条,东西带走,七天之内,把钱拿来。不信兄弟了,东西 还放你麦囤里,待兄弟找个买主给你带来。”
通宝:“瞧你说的,咱兄弟俩谁跟谁呀,除了你嫂子不能共用, 其他啥都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打啥条子哩。 拿走拿走。”
齐明刀让通宝寻些废纸棉絮铺在罐子里,再小心翼翼地把旧钱币装进罐子,四圈和上面用废纸废棉絮塞瓷实,然后把瓦罐装进一个装酒用的空纸箱,又把纸箱装进一个大蛇皮袋子,扎好口,说兄弟不耽搁,七天内必定回到这屋里来。
通宝说甭急甭急,咋能叫我兄弟空着肚子走路呢,出门叫回媳妇,吩咐说给咱兄弟擀面。
齐明刀美美吃了两老碗浆水面,抹了抹嘴角,背着蛇皮袋子出了通宝家。通宝一直送到村口,兄弟,脚底下放快些,天黑前兴许能到家。
齐明刀望望山顶上的天空,说兴许有雨哩。通宝说春天的雨贵得跟油一样,掉不了几星星。
还真让齐明刀说着了,走到半道,乌云就从山顶那边滚过来, 雨点子也淅淅沥沥掉下来。往年的春雨都是蒙蒙雨,今年的春雨却 是匀匀的雨点子。
齐明刀不怕雨,旧钱币却怕雨。雨水若是顺着罐口渗进去,生坑姑娘就全洗成熟坑的媳妇了。
齐明刀看到不远处有十几户人家,便加快步子赶过去避雨。
齐明刀背着钱罐子,不想惹人眼,看到一户人家屋外有个牛棚, 就钻进牛棚去避雨。牛棚里拴一头大花奶牛,奶牛见他进来,就哞 哞叫着用犄角顶他。牛越顶他越往里缩,他越往里缩牛越来顶。他 退到拐角再无路可退,牛角快要顶住他了。他猛一侧身,想逃出来, 不料头重重地碰到一个木角上,疼得他大叫一声。这声惊叫,倒把
牛吓得停在原地不动了。他一手摸着疼处,抬眼看那木角,竟然是架在牛棚横梁下的四个古旧的木屏风。
齐明刀忘了牛犄他的事,眼睛被木屏风吸引住了。木屏风上尽 管落满灰尘,挂满蛛网,但木头的质地和上面雕刻的梅兰竹菊四君 子和棋琴书画图案仍然依稀可辩。齐明刀用手抹了抹,用嘴吹了吹, 天吆,黄花梨木的,少说也是四百年前的旧物。
那牛见齐明刀看木屏风,后退一步,猛地顶过来。齐明刀一趔, 脚下一绊,差点栽个爬扑。瞎咧瞎咧,要是栽个爬扑,旧钱不撒一 牛圈才怪哩。齐明刀拾身到一旁,看绊了自己脚的那样东西。乱草 杆中露出一角,脏兮兮地沾满牛粪,牛粪里放着光亮。齐明刀绕过 牛身用脚一拨拉,乱草杆里面立即露出一个浑身糊满牛粪的琉璃鸱 吻。又是一件好东西!富人家盖房,用砖雕刻两个,立在屋脊两端,
1
屋主听见牛叫,出来了。
齐明刀见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老叔,我不是偷牛的。”
“不偷牛跑牛棚里弄啥哩?”
“避雨。”
“避雨不到屋里避,跑到牛棚避啥哩?”
“幸亏到牛棚里避。”
“咋,看到比牛更值钱的东西了?”
“放到牛棚可惜了,风吹雨淋,日月长了就朽坏了。碰到识货
2
“牛棚比屋里安全哩,奶牛比狗厉害哩。谁能想到牛棚里藏着好东西呢?没想到叫你碰上了,可见你跟那东西有缘哩。”
“我也觉得有缘哩,老叔,你好生收着,保不准哪一天,我回转来了这个缘呢。”
1 鸱吻:chi wen中式房屋屋脊两端的装饰物。
2 毕失:关中方言,愿意指垂死之人康复无望,引申为完蛋。
老汉让齐明刀进屋避雨,齐明刀想到缘分两个字就进去了。不料老汉再未提起牛棚里的两样东西,只倒热茶给齐明刀喝。
天黑时,雨停了,齐明刀说,老叔,雨停了,我走呀。老汉说你走吧。齐明刀背着蛇皮袋子,抹黑赶回四郎河边的家。
第三天,货郎苗来了,齐明刀端出钱罐让他看。货郎苗看后惊 叹不已,说他行走江湖半生,从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上好的古钱币。 随后又说:“徒弟娃出息了,心眼和耳朵都练成了,有缘分抱金娃 娃了,不过这金娃娃我抱不动。我做的是小本流水生意,断不了这 么大的堆儿。”
齐明刀原指望师傅货郎苗的路子,听师傅这么一说,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大半罐古钱币压在手上,拿啥给人家通宝六六顺呀?
货郎苗坐在担子上,摇着拨浪鼓说:“给师傅磕三个头。”
齐明刀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货郎苗说:“你出师了,可以独自闯江湖了。”
“出师闯江湖?”
“对,你去一趟长安城。”
“师傅你让我孤独独一个人去闯长安城?”
“咋啦,长安城不是人去的?你兴许还能成为长安城里人呢。”
齐明刀年轻而充满憧憬的心被挑逗起来。
“长安城倒卖淘换古钱币的,无非那几个地方,火车站东闸口城河边,灞桥市场,文艺路口。你甭去那些地方,你直接到长安城小雁塔底下安仁坊无聚楼。 ”
“小雁塔,安仁坊,无聚楼?”
“对着哩,找一个叫金重廓的人。”
“金重廓?”
“对着哩。那可是长安城里古董行当四大头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人,专门收藏古钱币哩。”
“天呀,名气那么响,能认我这个没来头的农村稼娃吗?”
“他不认农村稼娃却认这古钱币哩。”
“万一不认咋办哩?”
“万一不认,你就报上我苗丹砂的大名。”
“齐明刀这才知道:师傅货郎苗的大名叫苗丹砂。这名字怪好听,不像一般人家起的名字。”
“好吧,我试一试。”
“着呀,这才像出了师的徒弟。”
齐明刀在无聚楼门口踌躇再三,不知是等着好还是进去好。要 是在乡下,端一老碗饭,吃着吃着就进了邻里家门,狗都是熟人, 朝你摇尾巴哩。可这儿是城里,不是乡下,一道开着的空院门,将 人隔开了。
齐明刀想喊金重廓,觉得不妥。想起刚才问路时老人家称金重 廓金三爷,便灵机一动,冲院内无聚楼喊:“金——三——爷!” 喊了两声,无聚楼的正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头发蓬松卷曲得像 波浪的女人头,没好气地冲他说:“不在!”旋即缩头把门关上了。
齐明刀吃了闭门羹,想走,又不能走。扭屁股一走,就走回到 四郎河边。不走,咬紧牙关坚持着,两条腿兴许会像钉子一样钉在 长安城的土地上。对,不走,绝不走!宁可当个癞皮狗也不走!城 墙都那么厚哩,咱这脸皮咋不能那么厚哩。齐明刀把纸箱放在腿边, 双手团成喇叭状,套在嘴上,对着无聚楼喊。声音不高,却尽量往 楼里送。
“金——三——爷!”
无聚楼的正门没开,偏门却开了,出来一位年轻人,西装革履, 油头粉面,一双圆圆的猴子眼贼亮贼亮,滴溜溜转着把齐明刀上下 打量一番,问:“找三爷啥事?”
“急事。”
“问你啥事?”
“就是急事嘛。”
年轻人非常瞧不起地盯了齐明刀一眼,过去敲无聚楼的正门, 隔着门对里面说:“师娘,有个农村稼娃找师傅哩。”
“跟他说过了,不在。”
“人家不走。”
无聚楼的正门开了,那个师娘弹出门外,站在台阶上。
齐明刀整个地看清了那个师娘,看年纪快近中年,瞧风韵却恰 似一个少妇。头发波浪一样流泻到肩头,胸脯耸着,虽是站在台阶 上,腰却弹动哩。这个师娘眼泡稍微有些肿,眼圈稍微有些黑晕, 身上散发着刺人鼻孔的香味。齐明刀闻到过乡下女人在货郎苗那儿 买到的桃花宫粉胭脂和玉容香皂的香味,但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既 刺鼻又想多闻两鼻子的香味。
难道城里女人擦的香水比乡下女人的香粉更诱惑人鼻子?
这个师娘侧着头扬着下巴问:“找那老不死的啥事?”
“急事。”
“问你啥事?”
“就是急事嘛。”
“你走吧。”说着转身要进屋。
齐明刀急了:“真的有急事嘛。”
“啥急事嘛?”
“我给金三爷送钱币来了。”齐明刀一直想把送钱币的事当面说给金三爷听,可他实在等不到那时候了,情势逼迫,他不得不早早说出来。
“你拿走吧,从哪儿拿来原定拿回到哪儿去,我这无聚楼从今往后不进一枚钱币,钱币快要把我烦死了!”
这个师娘旋身进屋,咣地把门关上,院子里只剩下齐明刀和那个年轻人。年轻人的圆猴眼又滴溜溜地看齐明刀腿边系着红绳绳的
纸箱。齐明刀这时才看清年轻人的左半爿脸,那脸上一脸的麻子坑, 兴许是小时候在晒豌豆的场里栽了一跤,跌出这许多麻坑来。齐明 刀看到年轻人麻脸一抽:“谁知道你是送钱币的还是刀子放的鱼 饵?”
齐明刀心里一下亮堂了,原来这个师娘和这个年轻徒弟防刀子一般防着他哩。不过,这个年轻徒弟能坦白直言地问出这句话,说明他看他这个稼娃并不像刀子放出的鱼饵。
“我绝对不是鱼饵,也绝对不是刀子。”
“那你是谁?”
“我姓齐。”
“从哪里来?”
“很远很远的四郎河边。”
“谁告诉你这个地方?谁让你找金三爷的?”
“我师傅。”
“你师傅是谁?”
齐明刀迟迟疑疑,在心里抱歉着:师傅,我不得不过早地出卖你了!随之一字一顿,自豪地说:“苗丹砂。”
年轻徒弟一听,麻脸上绽出笑容,过来拍拍齐明刀肩膀,说:
“原来是货郎苗的徒弟,怪不得能端直找到无聚楼的大门呢!我是 金三爷的徒弟,叫冯空首。今日一见,日后就是兄弟,你就叫我麻 脸空首吧。”
齐明刀笑一笑,想:这下该让我进无聚楼了吧!
冯空首用手掂一掂纸箱,说挺沉的,又说送给师傅的,咱就不看了。扭头对齐明刀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进去打个电话。”
冯空首打完电话再出来时,齐明刀觉得冯空首的头发和皮鞋比刚才又亮堂了许多。
冯空首朝齐明刀打个响指:“走,喝茶去。”
齐明刀:“事紧火,哪顾得上喝茶?”
“叫你喝茶是瞧得起你,寻常人来,漫说请喝茶,吃喝茶剩下的茶叶都没门。”
齐明刀惦记着旧钱币的大事,有些犹豫。
冯空首:“到了郑氏茶楼,一切听我安排。”
唉,这无聚楼是进不成了。无聚楼近在咫尺,台阶就在脚跟前, 但是进不去。齐明刀这才意识到:长安城的门洞大开,无聚楼的门 却紧闭着。不过,自己毕竟亲眼看到了无聚楼的外表,也看到了一 个半主人,不久也会看到真正的大主人。主人应该就是无聚楼的灵 魂,看了外表,见了主人,没进去也就跟进去差不多。齐明刀自己 安慰自己的同时,想到一句古语,就对冯空首说:“恭敬不如从命。”
冯空首带齐明刀打的,对司机说:“西市郑氏茶楼。”
齐明刀听师傅货郎苗描述过,长安西市繁华得很,就一个劲地问司机到西市了么?司机老说快到了快到了。齐明刀摇下玻璃,往外探头,想看看西市是啥样子。齐明刀刚一探头,冯空首就把他拉进来:“探一下,一百元。”
“啥一百元?”
“罚款呗。”
上厕所罚五块,扔纸杯差点又罚五块,这探下头罚的更猛,一百!一百元的钞票有一个人头的,有四个人头的,这回罚一百,下回说不定罚四百哩。齐明刀吐吐舌头,乖乖把头缩回来,从窗口往外看。车开得快,齐明刀看到的是街边飞速闪过各式店铺的门面和招牌。
约莫两三根烟的功夫,出租车停在了郑氏茶楼的门前。冯空首说下车,齐明刀便抱着纸箱下车。冯空首说进,齐明刀便抱着纸箱跟在冯空首屁股后边进了郑氏茶楼。
茶楼不大也不豪华,窄窄狭狭的耸成二楼。一楼进出寻常客人, 二楼招待常来常往且有一定身份或一定关系的熟客。
齐明刀跟随冯空首直接上了二楼。上得二楼,齐明刀的眼睛像
见了上好的古钱币一样又放亮了。几间茶室里陈设的桌椅凳,桌子上摆的茶具,墙壁上挂的字画,无一不是有些年代的古旧物什。齐明刀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那一件比那一样好。
正在此时,里间走出一个瘦小老头,穿长袍马褂,鼻梁间歪斜 着架一副无框水晶石圆坨眼镜,左手手心握一个核桃大小的紫砂 壶,一边走一边噙着小巧的壶嘴吸溜一下。看到冯空首和齐明刀, 立即止步站住。齐明刀心中叫道:长安城里还有这么标准的旧社会 的帐房先生哩!
这边厢,冯空首却朝小老头打拱行礼,尊呼一声:“郑四爷。”
齐明刀见冯空首称郑四爷,心想那肯定不是茶楼的帐房先生了,忙学着冯空首的样子,叫一声郑四爷,胡乱行了礼。
郑四爷温和的微微一笑,打个转身引领他俩到一间茶室,说:
“二位后生先坐。”
冯空首:“郑四爷,我师傅呢?”
郑四爷:“这会儿正是金三爷喝茶的时间,得半个时辰才出来哩。”
冯空首:“我师傅不是一个人吧?”
郑四爷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哪有这样问话的徒弟哩?”
冯空首连忙回话:“嘴上没毛,说话不牢,该死该死。”
冯空首知道师傅金三爷几乎天天这个时辰到这里喝茶。师傅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大玩家,掷骰子、赌麻雀、抹花花、斗蛐蛐、收藏古钱币,没有不热衷的。玩得没兴趣了,就到这茶楼来,叫人陪着喝茶。能常年四季躺在茶楼的床塌上叫人陪着喝茶的人,长安城里并不多。冯空首听到许多风言风语,说有个模样风情都很出色的小女子成了师傅的固定茶伴。冯空首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子,不知比得上师娘夜来香不?不过师傅金三爷的个性摆在那儿,收藏古钱币时只挑好的,再挑更好的,绝不要一般般的。想那小女子,模样风情绝不会在师娘夜来香之下。冯空首很想看一眼那小女子。冯空首知
道师傅在那个茶室里。冯空首想去又不能去。门一推开就大煞风景, 师傅非用他的大手粗胳膊拧断自己的脖子不可。冯空首知晓这些, 却不知晓师傅接到他电话后就吩咐郑四爷说,那小子要来了,先用 凉茶凉他一凉。为啥哩?为啥哩,徒弟跟师娘眉来眼去哩,我不叫 他拿打火机烧他自个儿眉毛我就不姓金,我金三爷的名声也算是浪 得的,谁喜爱了谁拿去耍去。郑四爷嘿嘿一笑:前院开花,后院着 火,师傅摔徒弟的醋坛子哩。
郑四爷:“二位后生,我去吩咐茶童上茶。”
齐明刀问这郑四爷的底细。
冯空首:“你兄弟福大命大造化大,一日之内,有缘要见到长安城古董行当四大头中的两大头。哎,没缘分的人,江湖上混了十好几年,还没见过四大头的模样子。”
齐明刀:“怪不得打拱称呼四爷哩,他是坐第四把交椅的——”
“郑一壶”
“郑一壶?一壶、郑一壶、正一壶,有意思。”
“你没有瞧见他巴掌心那把核桃大的壶吗?祖传之物,少说也 是前清传下来的宝贝。宝盖鼓腹,珠钮梨身,包浆自然,猪肝红色, 上面刻着一联题铭,可惜我无缘看清楚过。那壶叫一滴壶,每次吸 溜,只能吸溜出一滴茶,而且只吸溜不添水,你说奇不奇?那把一 滴壶,漫说在长安城,就是全中国全世界,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叫郑一壶。”
“本名不叫郑一壶,郑一壶是外号。外号叫惯了,本名就忘记了。”
说话间,茶童送茶上来。
冯空首和齐明刀喝茶,茶水不煎亦不凉,温都都的。冯空首个老茶客有些不高兴,问茶童咋回事,茶童说这茶是郑四爷特意吩咐准备的。
精明的冯空首叹道:“瞎踏了,渔人张了网,鱼儿游进来,光剩下扑腾了。”
冯空首对齐明刀说:“喝,是这壶;不喝,也是这壶,就索性喝吧。”
温都茶快喝完时,郑四爷领进来一个人。冯空首连忙叫一声师傅,起身让坐。那人不客气,坐在上首。那人不说坐,冯空首和齐明刀只得先站着。齐明刀自从在师傅货郎苗嘴里听到金三爷的名字后,就不停地想像金三爷的样子。他在脑子里想了十几个金三爷的样子,一个跟一个不一样,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高傲,威严,盛气凌人,难于接近。不然的话,坐在第三把交椅上,咋镇得住呢?当金三爷真的坐在当面,齐明刀才觉的:想像太虚假,距真正的金三爷太远了。
真正的金三爷是个大胖子,上身穿对襟黑褂子,下身穿肥大黑粗布裤子,脚上穿圆口布鞋。黑褂子底下裹个大西瓜,短脖子上蹲一颗圆脑袋,双层下巴,方鼻子阔嘴巴,活像一枚质肥肉厚的重廓钱,钱面上眯两只肿泡小眼睛,里面藏着锐利的贼光。冯空首眼睛亮,金三爷目光贼。金三爷的脑门也光着,只有稀疏几根头发盘缠在脑壳四周,算是一点点缀。
这哪里像坐第三把交椅的金三爷,分明是乡下的二地主。夏天穿件半截袖绸衫,手中摇把大蒲扇,扇得绸衫呼噜噜抖哩。
金三爷坐在椅子上,揶揄地朝冯空首说:“呦,多日子不见我 这小徒弟,又出息多了,头发梳得齐齐的,领带勒得紧紧的,皮鞋 打得油油的,指头上大戒指绿绿的,裤缝叠得棱棱的,”摸摸下巴,
“能刮胡子哩。”
冯空首并不恼:“师傅害骚我哩。”
金三爷:“只有徒弟害骚师傅,哪有师傅害骚徒弟哩。”
冯空首的脸像是不小心被马蜂螫了一下,疼得猛一抽搐。
郑四爷在一旁圆场子:“叫徒弟娃坐下嘛。“
金三爷:“我说不让坐了吗?茶楼是你的,我咋能不让坐呢?
郑四爷说坐吧坐吧,立客难打发。冯空首和齐明刀这才坐下。
金三爷:“郑四老,”四大头间互相不称几爷几爷,而称几老几老,既是戏谑又是尊重,“总不能让人干坐着。”
郑四爷:“再给金三老上壶好茶?”
金三爷:“你这茶楼光有茶吗?”
郑四爷:“瞧我这脑子,进水了,明明还有水烟哩么。”郑四爷取来水烟袋,装好烟递给金三爷,金三爷接过去,将弯弯的烟嘴儿噙在嘴角。郑四爷弯着腰划火柴,那腰弯得跟水烟袋的烟管一般。郑四爷划燃火柴,双手捂着点烟,金三爷一吸,水烟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金三爷说:“上好的玉溪烟丝,加了少许冰糖和印度香料。”金三爷说话时,烟雾随着话语,自自然然地飘出嘴巴,悠悠闲闲地升上空中。
齐明刀惊奇地看着郑四爷和金三爷点烟抽烟,想乡下当哥的给做弟弟的分派活计,做弟弟的只得撅着屁股去干。城里也一样,四爷得弯着腰给三爷点水烟。不知三爷四爷见了二爷大爷,又是什么样子呢?
抽毕烟,放下水烟袋,金三爷双手抱住西瓜肚,缮眉搭眼地静 坐着。郑四爷想:那个陪三老喝茶的,不是没陪好,就是陪过头了, 弄得三老没精打采,睡着了一样。
郑四爷出去又进来,齐明刀和冯空首看过去,只见郑四爷左手掌心是片刻不离手的核桃壶,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三指拎住一个长脖酒瓶,大拇指和食指夹着一个钧瓷兔毫小酒碗。
郑四爷倒酒:“不是吹哩,这瓶西凤酒,光在我的橱柜里就放 了十二年了,今日个特意拿出来,让你金三老润润喉咙。”金三爷 这才微微睁开小眼,漫不经心地捋捋袖子:“核桃壶长成了大西瓜, 大方起来了。”说着端起钧瓷兔毫小酒碗,和郑四爷的核桃壶轻轻 一碰,吱噜一声饮下肚去。就这样,三爷喝酒,四爷饮茶,完全把 冯空首和齐明刀晾在一边。
齐明刀暗叹:晾就晾吧,谁让你俩都是徒弟娃里,要得不被晾, 那你就得熬到爷的份上。
齐明刀进而暗自惊奇:金三爷一瓶西凤酒喝完了,郑四爷核桃壶里的茶水却没有喝完。
齐明刀再看冯空首,脖子梗着,头偏着,眼睛往窗外望着,尽 管竭力压抑着,胸脯还是一起一伏的,脸色一红一白的。齐明刀想: 冯空首平常出入这茶楼的机会多,从来没遭到这种冷遇,所以才气 成这样。金三爷和郑四爷不知是拿水烟和西凤酒消磨冯空首哩,还 是给他齐明刀摆个下马威的势哩?
齐明刀宽慰自个儿:冷落就冷落,为了那大半罐旧钱币,谁还耐不住这点冷落?再说,这兴许就是人家长安城古董行当的臭规矩,等级分明,排序森然。咱远道而来个小字辈,一次看到四大头中的两大头在这里喝酒饮茶,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金三爷和郑四爷抬举咱得很哩!
酒把肠胃烧熟了,耳朵竖起来了,肿眼泡胀了,眼珠子迷登红了,金三爷这才漫不经心地说:“拿出来瞧瞧。”
冯空首打开纸箱,取出瓦罐,放到桌心。
郑四爷欲伸手入罐,金三爷:“开玩笑,汗手少动。”郑四爷 一笑:“准备着呢。”说着把核桃壶放到瓦罐旁边,核桃壶和瓦罐 放在一起,就像碎孙子和老爷爷站在一起一样。郑四爷掏出白手套 戴上,取出破棉絮,摸出一枚古钱币,展在掌心,看一看,掂一掂, 又递到金三爷面前让他看。金三爷飞快地瞄一眼,便把头仰到椅背 上:“让空首取几枚样钱看看就行了。”
冯空首也戴上手套,取出八枚样钱让金三爷看。金三爷又是不经意地瞄一眼,便把头枕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去了。
三个人一旁等待着。
金三爷养够神了,问:“有一百八十枚吧?”
齐明刀忙答:“一百八十八枚。”
金三爷朝冯空首睁开一只眼睛:“开个价。”
冯空首:“徒弟咋能给师傅开价呢?”
金三爷:“徒弟娃年轻,英雄虎胆,啥事不敢做。你尽量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
冯空首:“我招一个嘴,你看着给。”
金三爷:“传出去,说师傅讹徒弟哩。”
冯空首:“四人八对面,谁说那闲话去。”
金三爷:‘如今这社会,没有不敢说的话,没有不敢做的事。”
冯空首脸绯红绯红:“瞧师傅说的严重的。”
金三爷:“过去是师傅,今日是生意。”
冯空首:“师傅硬逼我跳崖丢人显眼哩。”
金三爷:“开你的价。”
冯空首:“连罐端,这个价。”冯空首竖起食指指着屋顶。
金三爷淡然一笑:“才开了一块钱个口,不高不高。今儿就是小狼羔咬老狼一口,老狼也绝不还口。”
一块钱,古董行当行话。古董行当钱大,说一块钱,就是寻常人说的一万块。酒店茶楼,谈几块钱百十块钱的生意,外人非但不疑心,还嗤之以鼻哩。
谈完价,金三爷又撂下大半罐古钱币,扭头和郑四爷说起了重修茶楼的事。郑四爷说:“地方瞅好了,钱也准备好了,料也备得差不多了,就是没寻到成型的鸱吻和装饰。咱这回只要古的,不要新的。齐明刀忽然想起牛棚避雨的事:又有生意做了!
忽然有人敲门,郑四爷狐疑,金三爷说没事让进来吧。
进来的人是个瘦高个,撇广东腔,却带着浓重的长安口音。金三爷示意他看桌上罐子里的钱币。瘦高个看后问多少钱?金三爷伸出两个指头。瘦高个二话没说,掏出两块钱放在桌上,把瓦罐装进纸箱,抱着纸箱走了。
转眼功夫,没离底窝,一块钱就翻成两块钱!齐明刀头一回见
这么大两块钱,心想:城里人挣钱太容易了!吃吱喝吱吆蝇子,还 把钱捞到手了。齐明刀看冯空首,冯空首脸上肉不动皮抽搐,牙关 咬的咯崩响,圆猴眼中的怒气全倾泻到瘦高个出门而去的背影上。 看样子,冯空首认识这个人。
金三爷看一眼冯空首:“生意场也是个文明地方,要斯斯文文地从别人手中拿钱,斯斯文文拿钱的动作要比强盗抢钱的动作优雅得多,心情也大大不同。强盗抢到钱是病态的狂喜,斯文人拿到钱则是会意地舒心。这两者之间,差池的码子可是大得很哩。”
齐明刀的心像夔牛皮蒙的鼓,被这话语的重锤重重地擂响了, 声音沉沉地卷满茶室,又从窗户飞出去。
这才是生意场上的高人哩?赞叹的同时,齐明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精明世故的金三爷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不失时机地说:“把贴心窝子的东西掏出来吧。”
齐明刀斯斯文文地掏出金箔箔纸包,放在桌面绽开,里面露出七把刀。
七把刀中有两把燕刀,一把是方折刀,一把是圆折刀,刀头刻字;两把赵刀,刀身垂直,头圆,一刀身上刻白人二字,一刀身上刻甘丹二字;两把齐刀,形状跟燕刀差不厘,只是短狭些,刀身上刻日月二字,组成一个明字。还有一把金错刀。
斜射的阳光照得金箔箔纸闪烁银光,把七把刀身上的古锈映衬得斑斓多彩。
郑四爷和冯空首惊愕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就是金三爷,这位专门收藏古钱币,坐长安城古董行当第三把交椅的金三爷,一对碎眼里也腾起贼亮的光芒。
郑四爷:“金三老耶,你吸了我的水烟,喝了我的陈年西凤, 瞧了人家七把刀,总该放几个正儿八经的金屁吧。”
金三爷清清嗓子:“看在这七把刀的颜面上,我就放他几个金屁。
古时黄河中游的三晋地区,农耕发达,人们在生产时用一种工 具除草,那工具叫博,三晋人就仿照它的形状铸币,由于博布同音, 铸出的币就叫布钱。布钱的形状很像一把铲子;秦国和魏国铸币, 仿的是纺车轮子,叫方孔圆钱,人们习惯上称孔方兄;齐国和燕国 属渔猎地区,渔猎时用的工具叫削,齐国和燕国铸币,仿其形状, 叫做刀币。削便是刀的祖先。布币和圆币,刚才装了大半罐,刀币 嘛,稀罕得很,可这桌面上竟然摆了七把,这样齐整的刀币,在长 安城里还是头一回见。”
三个人静心听着,齐明刀影影忽忽记得,金三爷说的,哪本书上提到过,但说得一点儿也不详细。
金三爷继续说:“这七把刀,都是上上之品,其中三把还是稀世之宝。金错刀晚,咱不说了。两把金文明字齐刀,可是稀世珍宝之中的稀世珍宝。战国时,燕国大将乐毅率兵大破齐国军队,接连攻克包括齐国都城临淄在内的大小七十余城,只余下苢和即墨两座城池久攻不下。乐毅围城,长达五年之久。金文明字齐刀,就是这五年中在苢城铸造的,形似燕刀却狭短,上刻日月二字组成明字。”
《历代钱币图谱》上哪有这样的记载?难怪人家金三爷势大, 难怪人家坐第三把交椅,原来人家肚子里有的是万货,有的是资本。
金三爷:“当年燕太子丹派荆柯刺秦王,用的就是齐刀。齐燕刀里凝聚的是悲歌壮士的血性啊!可惜还是死在了我们秦人的大殿上。”
齐明刀募然间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胖子金三爷,而是一位襟袍带风、佩剑执刀的古代英雄。英雄气韵,是从刀布上涌流出来的。
三个人听完,嘘吁赞叹一回。
金三爷推过一块八毛钱给齐明刀,说:“瓦罐里一百八十八枚 钱值一块,七把刀值一块,共两块,扣除二毛。”又对冯空首说:
“罐子过了你的手,给你一毛钱过手费。七把刀你不过手,分文莫 取。”又对郑四爷说:“郑四老,这一毛付你的茶水费。”
金三爷办事中规中距,一毛钱过手费和一毛钱茶水费实际上是 断路钱。古董行当规矩,生意成交,在场人人有份,哪怕一分钱, 也算断路人情,日后有事,大家绑在一辆车上,都得担待着。
金三爷自个儿呢?分文未取,也分文未掏,却白落了七把刀。 收钱只收钱王,别的视若流水,这就是坐在第三把交椅上的金三爷。
金三爷细心地收着已经属于他自己的刀币。收到金文明字齐刀时,忽然停住,问:“空首说你姓齐?”
“对,姓齐。俺齐家庄人都姓齐。”
“叫啥名字?”
“爸妈没文化,起得丑。”
“再丑也是爸妈的心愿。”
“那倒是。”
“爸妈起的名字留着爸妈叫,在外面可以换个新名字。”
“换啥名字。”
“干脆就叫齐明刀。”
“齐明刀?”
“对,齐明刀。”
金三爷把一枚刀布放在齐明刀掌心,说:“这古币历时二千多年,集着古气,至今保存完好,凝着吉祥,你戴上它,保佑你哩。”
说着让郑四爷找来一根金线,穿好那枚刀布,挂在齐明刀脖子上。
齐明刀忽尔冒出一句:“乡下干爸干妈给干娃戴缰绳就是这样戴哩。”
金三爷一笑:“乡下人戴缰绳,城里人戴金链子,咱挂齐明刀。”
齐明刀觉得这个名字既英气又有城市味儿,以后就只叫这个名字。除过爸妈,谁再叫他以前的丑名字,他绝不答应。
金三爷,郑四爷,冯空首三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齐明刀。
齐明刀脆生生、响亮亮地答应了。
齐明刀的名字,其实是从这一刻才真正叫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