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迟来的文章。
作为文学社主持人,一般来说,在一个主题确立以后,是会率先写上一篇与主题契合的文章,来做个表率,或者说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过去主持,我经常是这么做的。
但这次不同,我修改了好几次,有小改有大改,甚至全盘推翻,另起炉灶的情况,也发生一两次----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每次收到文友的文章,每次阅读文友的文字,我都会对“肤浅”两字,有新的认识。而且每一篇文章,都能让我有所思、有所觉、有所悟、有所省、有所醒。文笔交流的意义,莫过于此,从我的世界走出,从你的世界走过; 你的文字流经我的眼底,你的思绪交汇我的心声。读到妙处,犹如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一样妙不可言。
这也是一篇充满迷思,没有结论的文章。
昨晚和一个朋友讨论人生:人世间,有历经磨练起起伏伏的人生,也有波澜不惊平平稳稳的人生;人,有沧桑历遍思想深刻的人,也有呵呵傻乐没心没肺的人。前者一定是值得的吗?后者一定是平庸的吗?如果按人生变幻精彩等级划分,可能前者胜过后者,如果按幸福平淡来划分,后者大概率胜出,可是读者,请你告诉惘然的我,谁的人生深刻,谁的人生肤浅?人生的深刻和肤浅,区分的定义是什么?
肤浅的反义词是什么?是深刻吗?不见得,肤浅与深刻,并无对立之分,对于深刻,肤浅不见得是其前一个台阶,有没有一种可能?肤浅与深刻相对,就如同一副相生的太极阴阳,一扇不停止的旋转门扉?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是这样,从另一个角度看出去又是另一个样?那谁有能断言,彼之深刻,就一定比得上此之肤浅呢?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甲和乙,又孰与高下?
六祖慧能当年和神秀争禅宗弘忍的衣钵,神秀说偈: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刻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而慧能的偈是: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千载以来,人皆言慧能之偈,胜过了神秀的,可是这始终存在着争议,禅宗也分为了南宗和北宗。回顾一下神秀的偈,他和慧能的分歧,并不一定是境界上的区别,而是对事物视角有所不同。
有如看月,可以醉卧花间,看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月,看的是月的朦胧;也可以坐于伶仃沙洲,看捡尽寒枝不肯牺寂寞沙洲冷的月,看的是月的孤寂;更可以是立在逝者若斯夫的川上,看江畔何年处见的月,叹江月何年初照的人,哎,这看的,又是月的沧桑。那么,朦胧、孤寂、和沧桑,又哪个比哪个,更深刻,更肤浅呢?
那肤浅的同义词又是什么?是妄自尊大,骄傲自满吗?也不见得。这也同样是个表里问题,举例来说,同一个人,如果别人觉得他肤浅,可能来源于他对外表现得妄自尊大、自命不凡,然而又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而反过来,如果他自己觉得他肤浅,那恰恰说明他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又能反省自身的人。在这里,肤浅等于谦卑,等于反躬自省,等于周行不殆。君不见,越是学富五车的人,越是有谦虚的态度,渊博如孔夫子,也有承认自己学问不够的时候。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视野扩大了,才知道自己接触的是更多的不可知,能承认自己的肤浅,才能窥得更进一步的可能。余秋雨《苏东坡突围》一文里面,就很好地剖析了苏轼的这种心理自我反省、最终成熟、终而蜕变,破而后立的历程: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
有四句话,来形容一个大学生,从大一新生到大四毕业的成熟与否,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大一,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大二,知道自己不知道;
大三,不知道自己知道;
大四,知道自己知道。
你看,这里肤浅又和成熟挂了钩,有趣的是,不成熟是肤浅的一层里子,肤浅又是成熟的一种表象----我的迷思,来源于我的肤浅,因为有迷思,才让我有所成长,可是我的成长,又象征着更高一层的肤浅,因而触发出更多的迷思。这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叠套结构。与刚才的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相互交错映照,肤浅的涵义,似乎又立体复杂了一大圈。关于肤浅的迷思,又加重了几分。
那么,今天我们讨论这个话题:人世间,有历经磨练起起伏伏的人生,也有波澜不惊平平稳稳的人生;人,有沧桑历遍思想深刻的人,也有呵呵傻乐没心没肺的人。前者一定是值得的吗?后者一定是平庸的吗?如果按人生变幻精彩等级划分,一定前者胜过后者吗?如果按幸福平淡来划分,后者会不会为前者羡慕?可是读者,当你看完这篇文章,请告诉依旧惘然的我,谁的人生深刻,谁的人生肤浅?人生的深刻和肤浅,区分的定义是什么?
附录刘俊民老师解惑之作:
【深刻是一种痛苦,肤浅是一种快乐】
深刻是一种痛苦。
我说这句话时,想到的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因对人生思考的深刻而备受痛苦的煎熬,大臣波洛纽斯(Polonius)因对人际关系的洞悉而备受焦虑的折磨。这两个人物对人生的过度思考,决定了其他各个人物直至王国的终极命运。王子哈姆雷特的犹豫不决及大臣波洛纽斯的自以为是,导致了剧中丹麦王室及重臣这两个王国的主要家庭成员的一一死亡。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国,就这样,因了自己内部构架的坍塌,而轻易地由被自己打败的敌国挪威的王子弗廷布拉(Fortinbras)唾手接管。这已经不是一个或几个人的悲剧。
深刻是一种痛苦,尤其落入人生思考的漩涡里。这是哲学的痛苦。作为宗教与科学之间的一种过渡状态,既缺乏宗教的任性,又没有科学的手段,哲学无法明确解答人世间的问题。这也是佛教与道教的悲哀,因为二者过于依赖哲思,看似智慧奥妙,实则虚无缥缈,不着边际。把玩哲思的连珠妙语是一种快乐,当真思考便会陷入痛苦,甚至会走火入魔。那个喊着“上帝已死”的人,喊着喊着就走进了疯人院。人类自从有了对未来的意识后,就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与恐惧中。于是出现了对任何导致人类死亡的自然现象及猛兽的崇拜与祭拜,出现了对各种现象的思索与解释,出现了沟通天地人间的尝试与巫术。据说,土耳其的Gobekli Tepe是至今发现最早的对猛兽的祭拜坛,也是人类宗教的雏形。巫术试图从肉体上延长人的生命,宗教意在从心灵上消除人对死亡的恐惧,从而达到面对死亡时精神上的安宁,心愿上灵魂的永生。宗教对精神生活的关注与探索,使人类对自己的前生后世的思索有了基本的构架,基本的思路。这是人类经过几十万年的艰难跋涉,经过无数代的探索思考积累总结的结果。当一个人把这一切否定,妄想凭一己之力,在个人有限的生命中,重构人类思索的哲学框架时,他自己的框架已经坍塌,他自己的思索已陷入混乱。他不疯谁疯。疯了未必不好,没有了深刻,从此不再痛苦。
深刻的痛苦只有深刻的人才体会得到。伯牙子期的知音相惜来自对高山流水的深刻领会。此前,伯牙是痛苦的;此后,更痛苦。痛可言邪,痛不可言邪。遂有伯牙的“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竹林七贤”各有文采,冷眼观世,他们的酒兴与放浪是魏晋风度背后的痛。杜甫遍及诗中的痛苦来自对社会民生的深刻体察,这发乎于悲悯的痛陪伴了他一生,成就了他诗圣的美名。能在深刻的痛苦中,一曲诉尽痛苦,回归平淡的,是苏轼。这位来自宫阙的谪仙,深知位居琼楼玉宇的苦恼。纵有回归仙居的心,却恐“高处不胜寒”,不如谪居人间罢了。知痛而无法避痛,人间烟火是最好的止痛剂。放下哲思,回头是岸。所以,种东坡园子,吃东坡肉;品江南酿的女儿红,尝太原张县令送的蒲桃(葡萄)。
肤浅是一种快乐
相对于深刻的痛苦,是肤浅的快乐。在肤浅面前,痛是短暂的。所谓锥心之痛是直达心灵深处的,那种苦痛是切肤之痛与皮肉之苦无法比拟的。快乐常常是肤浅的。快乐的肤浅是因为只有肤浅才能带来快乐。我们常说小河流水的快乐,说小河汩汩的流音,轻巧的水花,本身是一种快乐的象征,又给人以快乐,是人的快乐的来源。没有人会说深潭会给自己带来快乐,相反,深潭常给人带来某种恐惧,所以才有无以计数的民间故事里的深潭水妖,才有龙潭虎穴的称谓。所以,有些人对一些看似城府很深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戒备,甚或畏惧。莫测的背后恐有对自己的不利或伤害。
于是,我们愿意与那些乐天派,开心果们及直爽的人交朋友。他们像清浅欢快的小溪带给我们快乐。当然,那些表面的清浅并非没有背后的深沉。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清浅令人放心,清浅会奏出悦人的音乐。这对生活中的我们已经足够了,生活已经不易,需要清浅的小溪带来快乐。所以,轻音乐、流行曲,那些让人放松的各类活动在生活中更有魅力,因为不需要深沉深刻。深刻是静止时独处时思维活动的产物,不但远离生活,还给生活以重负。肤浅使人保持活跃,拥有更快的反应,更彰显活力,给生活以轻松愉快。生活中的主要活动都取决于我们对于生活的肤浅的认识,基于我们言行作为的肤浅性。一旦对生活产生深刻认识,并被这种认识所左右,生活的乐趣或会消失。伯牙们是不会快乐的,“竹林七贤”们有着酒醒后的痛,杜甫们永远沉浸在悲悯的苦痛中,陈子昂们的怆然泣下犹在眼前。敲木鱼的人有乐趣吗?面壁者的乐趣在哪里?有人会说他们有他们的乐趣。姑妄听之。之所以有很多人喜欢苏轼,窃以为原因在于苏轼的深刻并未妨碍他的肤浅,他是积极地生活着的。
和小河流水一样,人只有在肤浅时才有足够的自信,才会以为自己行,才会掀起浪花,愉悦自己,愉悦别人。《傲慢与偏见》里一场又一场的舞会上,女孩们的快乐流露着她们对生活对周围世界的肤浅的认识。这是好事,舞者们的轻松洋溢着清浅,是真情流露的时刻,也是信心爆棚的时刻。有自信才美丽才有魅力。“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这种带有反讽意味的深刻认识,是故事中肤浅者们的普遍想法。因了这种不合逻辑,不合生活实际的肤浅,才让女孩们充满勇气地朝有钱的单身汉们冲上去。“喜欢跳舞是谈情说爱的一个步骤;大家都热烈地希望去获得彬格莱先生的那颗心。”
“妄自尊大”是别人的感觉,只存在于别人的认识中。别人眼中的妄自尊大者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肤浅是不自知的,是比较后的了悟。当然也是相对的,相对于别人,相对于自己,相对于深刻时的自己。自称肤浅,大体相当于把自己的大作称为拙作,谦称而已,当不得真。“妄自尊大”常常又是部分别人的感觉,另一部分人,甚至很多人会对其佩服,甚至追随。 古今中外,如果没有被别人看作“妄自尊大”的人,就很难产生领袖。拿破仑一向被别人看作妄自尊大。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在重庆遇到的反响中,不乏认为毛泽东妄自尊大者,“逞词笔,讽唐宗宋祖,炫尽妖娆。”(尉素秋);甚至把毛泽东比作黄巢白起(易君左)。在重庆的御用文人眼里,毛泽东自然过于肤浅张狂。但毛泽东的肤浅之举实在发自于其哲学、历史及古诗词文化的深厚底蕴。常常,小河流水的肤浅会让人看不到白云深处源泉的高度与深度。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发自童心的微笑是天然的,是发自内心的。然而生活与工作中,我们见到更多的是流于表面的微笑,出于礼貌的微笑,出于职业的微笑,出于迎合的微笑。浮于肌肤的微笑也可算是一种皮笑肉不笑,肤浅,只及皮肤的厚度。这是我们汉语的极妙的表述,比喻得恰到好处。不要忽略甚至轻视这些肤浅的微笑,有了这些微笑,我们每天会过得轻松愉快。少了这些微笑,我们的日子会少了许多的阳光。
人们的认识会从肤浅过渡到深刻,就像小河会流向湖泊大海。神秀的“渐悟”说,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但很多的肤浅不会走向深刻,就像许多的河流不会流向湖泊海洋,或许会流入一个小池塘,一片滩涂,或者沼泽,或许流着流着就干涸了,渗入泥沙了。遇到雨季,再浅的溪流也会高涨,甚或泛滥。六祖慧能的“顿悟”说,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有些深刻需要一定的契机。不要以为肤浅的总是浮浅,就像不要以为自己总是深刻。黄河也有露出河底淤泥的时候,大海也有退潮的时刻。
肤浅也是一生,深刻不会带来第二生。有些深刻的人看不得别人的肤浅,听不得他们以为肤浅的言论。被称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的英国哲学家斯宾塞(Herbert Spencer)有句在进化论界最广为流行的话,Survival of the fittest。这是他在阅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后,对达尔文的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观点的深刻总结。后来,严复在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时,将这两个概念翻译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从此,“适者生存”成为国内流传使用极广的一个竞争概念。若真按这个说法来看,深刻是最不适应社会生活的。反之,肤浅才是the fittest。换句话说,“看不得”这种心态就是一种不适应。这种心态根植于家长制的一言堂,用自己的深刻压制他人的肤浅。殊不知,历史总是偏爱着肤浅,这令一些深刻者很痛苦。其实大可不必。肤浅也可以活一辈子,而且还很快乐。深刻还能活两次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深刻与肤浅本是一体的,人生苦短,和衷共济,不亦说乎。